自从谢迪被抄家,谢家通过巧取豪夺和走私得来的大量竹木被抄为官帑后,谢迁就为此心痛不已。
他既是为自己谢家声名因此要大受影响而心痛,也是为自己弟弟一家人亡家散而心痛。
所以,他恨张璁入骨。
因为,这一切都是张璁强查竹木抽分导致的。
但他没想到这还没完。
因为,他很快就得知,朝廷起复了王琼,还加征了钞关税,乃至要改漕运制度!
这一揽子新政,可以说是真的打在了他谢家的命门上。
毕竟,他谢家是走私贸易大户。
许多从外走私进来的货物要通过运河北上发售给京师权贵官绅,从内走私出去的货物也要通过运河南下到两浙出海。
在这个时代,大运河就是沟通内外贸易的最便利快捷交通线,大明商品经济的主动脉。
大明朝廷加征钞关税,还改漕运,杜绝了夹带,那谢家走私货物成本就会急剧抬升。
这也就让谢迁气得在家大骂朝中清流无能,让王琼、张璁等辈一个劲地败坏祖宗成法。
而当谢迁收到王鏊的信,说费家已经先主动到处买粮买布,要做改制的第一个得利者,还让他谢家也赶紧参与,不要让费家独吃这一份好处后,谢迁更是恼怒不已。
他恼怒的是,费宏无耻,所以也大骂费宏是大明朝第一罪人。
他还恼怒的是,王鏊太虚伪,为了他南直损失不太重,竟拿着所谓为国为民的名义,要他谢家妥协让步,主动配合新政,也来南直买布。
要知道,以他谢家走私的收益,他根本瞧不上漕运改制后与其他权贵分得的那点利。
虽然那点利可以赚的正大光明,但正大光明的代价就是国家和民众不能被克削的太狠,那意味着不能像走私一样获取暴利。
由奢入俭难。
谢迁自然是不愿意轻易接受自己谢家从年入数百万两白银的档次,降到只年入几十万乃至只是年入十几万的档次。
所以,他没有答应王鏊,就此妥协,而是采取了反击。
他让自己在京做官的儿子谢丕,将朝廷最新动作告知给了合作走私的京师李家和通州刘家。
这导致李家最终选择了逼刘家去杀周太医,并策动运河沿岸也不愿意改漕运的卫所军官们准备怂恿中下层军官发动兵变,顺便烧毁造船厂。
而谢迁也知道李家这样做可能还是会引火烧身。
毕竟,他也清楚当今天子和王琼这些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所以,他主动联络了自己的门生故旧。
他让他们联络也与自己参与合作走私或者因为有野心而可以被策动的一些藩王,让他们准备好为李家求情为武勋求情的奏本,以博得天下清流缙绅和武勋的好感。
谢迁还让他们把奏本给了他,由他自己秘密带进京,作为最后的手段。
他之所以选择进京,则是为了好更快速的得知天子的处置方式,而做出应变。
因而,谢迁在嘉靖四年年初,其实就秘密来了京师。
只是天子朱厚熜和朝中大臣都不知道。
谢迁也没让谢丕等自家人告诉外界。
而谢迁这些日子也一直在京师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切的确进展的很不顺利。
刘应槐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淮安的兵变也因为有人告密而失败。
连藏在通州的刘文泰家族也被查抄。
到后面,李家居然也还是被挖了出来!
他的儿子谢丕也被迫带着一些清流去了左顺门哭谏。
而他自己,也最终不得不把准备好的藩王奏疏,让藩王派到自己身边的人,交到了宗人府。
现在,谢迁就等着自己儿子带回来的消息。
这天,谢丕在一脸失望地回到家中时,谢迁正戴着叆叇看着《文报》。
他看的这期《文报》,正登载着严嵩对朝廷历年贤臣名辅为减民众负担只把运粮、徭役的重担往军户身上转移、以牺牲国家军事实力来解决国穷民乏现状的批评文章。
谢迁越看越气。
因为,严嵩在文章里都快把他们这些所谓的天下贤辅,给骂得一文不值,乃至快要骂成是包藏祸心之辈。
但《文报》本就是以批评朝政为主,是朱厚熜故意让杨廷仪等以批评朝政的方式来为新政做宣传,如此既表现天子不是不容忍尖锐的批评,也让朱厚熜的改革更有理由,再又就是让真正关心国运民情的人明白真相,不要被精致利己的一些权贵豪绅代言人给忽悠得真以为礼制的维护才是国强民富的关键。
再则,有文化的人素来傲慢,更喜欢看从批评朝廷和他人的角度出发的文章,对于从赞扬朝廷和他人角度的文章会主动排斥。
所以,《文报》就故意以批评的角度来引导改革。
这也让文人士大夫们更喜欢看《文报》。
何况,《文报》也迎合文人士大夫的需求,讲究行文。
但就是,《文报》会让很多文人士大夫越看越气。
谢迁就是这样。
而就在谢迁越看越生气时,就因见谢丕回来了,便放下报纸,问道:“陛下妥协了?”
谢丕摇头。
谢迁这才注意到谢丕脸色有愤色,便问道: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昭圣太后降懿旨,问我们谢家是不是要跟着上疏藩王们一起乱两代先帝的社稷江山。”
“儿子因而就不得不回来了。”
谢丕回道。
谢迁听后,当场呆立在原地。
接着,他就嘴唇抽动了几下。
然后,谢迁就双手哆嗦如痛风一般,将手中的叆叇(老花眼镜),从鼻梁上取了下来。
取下叆叇的谢迁,看了一眼也朝自己这里走来的长子谢正,就沉静地吩咐道:“除了你以外,让院里所有的人都出去,把门关上,老大守在门外!”
谢丕和谢正称是。
然后,除谢丕外,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谢正亲自关上了门,站在了门外。
当屋内突然一暗。
啪!
谢迁就将手中的叆叇奋力往地上一摔。
“这个愚蠢的老货,要不是她只知道在乎她那两个同样愚蠢的弟弟,议大礼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结局!”
“对不起先帝的不是我们,是她!是她这个老妇!”
“是她一直在无视大礼!”
“是她一直在无视大礼如何定对主宗的重要性!”
“是她在背叛先帝!”
“这个老货,我们清流就应该学完颜亮,让她先去见先帝孝庙!”
“气死我呢!”
谢迁在幽暗静谧的书房里狂吼不已,乃至双手挥舞,两眼喷火一般看着谢丕,毫无昔日那种气定神闲的元老之态。
谢丕只垂首不语,一脸沮丧。
谢迁直到坐在椅子上,弯腰低头地侧对着谢丕时,才没有再宣泄心中的怒火,只平静地对谢丕说:
“告诉那些藩王,让他们不要反,谁若反,天下缙绅和我谢家必与之为敌!”
“张氏明旨说我们谢家是不是乱祖宗社稷江山,他们再反,就会真的坐实张氏这老货对我们谢家在是不是要乱先帝所留社稷的诘问!”
“当今天子是真厉害,他这是阳谋啊!让张氏这个在礼法上最有地位的蠢妇提前把我们要威胁的事揭穿,提前先准备叩我们一个乱祖宗社稷的帽子,如果真有宗藩造反,我们就等于自己把这个帽子戴上了!”
谢丕默认了谢迁的话,且在这时开口道:“还有一事,儿子出宫时得知的,天子已降谕旨,让费宏兼管吏部,王琼兼管兵部!”
谢迁听后神色更加绝望。
“好!”
“好!”
“好个英明圣主!”
“果然开始做两手准备。”
“他一个外藩藩王,怎么就这么有大智慧?”
谢迁问最后一句的时候看向了谢丕。
谢丕没答,只在这时跪了下来,哭问道:“父亲,这是不是说,儿子们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谢迁没有回答。
但这时,外面的谢正也啜泣起来,满眼绝望地看了看阴沉沉的天。
谢迁这里则起身拍了拍谢丕的肩膀:“谢家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除了让为父大义灭亲一次,主动上疏请罪,让你俩去正王法,不然的话,就只能等着天子来抄我们的家,知道我们通倭的事,那就不是走私那么简单了,而是会直接灭我们的族!”
“儿啊,为了谢氏不断香火,舍身成仁一次吧!”
“现在他们能从李家抄到的罪证,只能是你和你兄长签押的货单,所以只要你们担下此罪,然后我以献出海贸之利为条件再求陛下开恩,才有让我谢家不至灭族啊!”
谢迁落泪安慰起谢丕来。
谢丕颔首:“儿子明白!”
“谢正!”
谢迁朝门外喊了一声。
门外的谢正答道:“儿子也明白!”
于是,谢迁不等锦衣卫来,就换上了昔日御赐蟒袍,头戴一品梁冠,且先带着谢正和谢丕两子来了左顺门,而举本奏道:
“老臣谢迁带两不忠不孝之逆子来向陛下请罪!”
朱厚熜这时刚知道有谢家勾结李贤之后走私的罪证,还没来得及下旨处置,就从秦文这里得知了此事。
“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