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给马识途的震撼不可谓不大!
他收的便宜徒弟,现在已经名满天下,家喻户晓,从茶馆喝茶的堂客到桥牌的决胜圈,没有人不曾看过余切的。
现在,说他一句“半步文豪”也不为过了!
“真是想不到哟!”
马识途在心里道。
从沪市到川渝,马识途穿越了长江的大半部分,途径中国发达的南方沿线城市。许多年以前,马识途正是从这条路子反着出来,直奔沪市,五十年后,他也这样重新回来。
虽然日元贷款暂时要重新协定,但大坝是必定修的——都已经由代表们投票通过了嘛。如今更是因为重新签约,反而避免了一些损失。
说不定还要早点修!
马识途喜欢听别人摆龙门阵,这几天呢,他一直在听这些。他乘坐的船眼下正在过三峡,大家自然聊的就是三峡。
三峡是长江名景,自三国时已经很出名了,唐朝时,又因为诗仙李白写过诗,从此更加出名。
这个地方存在多少万年了,从来没有变过。
船上的乘客谈到三峡时说:“这地方将来要修一个大坝,在哪里我不清楚,但肯定是这一个区间。无数的暗礁都要被炸毁,我们得抓紧时间看看三峡了,以后李白写的那种好风光,两岸到处都是猿猴,喊一声像鬼哭似的要传好远……不会再有了。”
有人就问:“国家修大坝,炸石头干什么呢?这地方多漂亮啊!炸了怪可惜的。”
“炸掉暗礁是为了让这一块儿可以通航,这么搞,川渝就和沪市连到一起了,整个长江的东西都连成了。”
“难道现在不能通航吗?我们坐的是什么?”
“通航说的是几千吨的内河巨轮,吃水深啊,容易碰到暗礁,和我们这个自然是不一样的。”
是这么回事!
马识途点点头,忍不住也道:
“以前川人从三峡出发九死一生,所以把这个叫做‘出川’,古语有话,年少不出川,白头不回蜀——不仅仅是说川省这个地方好耍,也在说出川和回川走水路要途径三峡,这是一条死路,要人命的路!”
“啊?那怎么办!”
另一个游客道:
“炸掉呗!暗礁炸掉了,大坝也修起来了,水面于是被抬高,就能通航了。余切有个《落叶归根》就讲的这个事情——如果没修那个大坝,老赵捧着老刘的骨灰怎么能重新出发?那不是去找死?怕是要跟着老刘一起去咯!”
“余切还写过大坝呢?《落叶归根》我看完了,没写这个事儿啊!”
“那你肯定没有仔细看,上面写的很清楚,余切是先假设大坝修好了之后,才有那个故事的。”
“……”
想不到这儿也有看过余切的人。
马识途和余切都是万县人,万县这个地方和鄂省很近。历史上,马识途出川后,和他的原配刘一清在鄂省做过地下党夫妻。
刘一清是苏省的大家闺秀,能说会道,家境优渥。因为预感到革命工作十分危险,总是争分夺秒的工作。刘一清怀孕之后,也一直奋战在前线,成为当地发展下线的关键人物,她被叛徒出卖,果党杀害她之后,刘一清烈士的遗体辗转埋葬在了恩师的烈士墓。
所以,马识途路过恩师时特地停下,乘车走完了最后一截路。他带了一束鲜去探望这个亡妻。为此,马识途拒绝掉领导和其他同志的陪同,坚持要一个人去探望。
不料,在烈士陵墓园中,却看到了一群来献的小学生。
刘一清所在的陵墓那里,早已经被鲜堆满。
马识途觉得很奇怪:乖乖,这些小娃娃怎么会认识她的?
这些小学生问他:“你是哪个?我们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我是马……我是马千木。”马识途用了他的本名。“你们献的人,就是我死了好久的老婆了。”
“哦,我们是写信给巴老的学生,我们在其中问他,这个社会都在向钱看齐,我们到底今后长大成人了,到底应该怎么做?”
马识途好奇了:“他怎么回你们的?”
“他让我们去看《小鞋子》那篇,所以学校就组织我们看了电影,也念了。”
余切写的那确实合适,教育部门已经将这篇作为必读课外读物,等下一轮教材改版,就会节选一部分进去。
今年的高考,还把这篇作为高考题。
但这和他亡妻有啥子关系!
“那你们来这是干什么?你们应该去电影院,去图书馆嘛!”
“因为巴老前不久又告诉我们,应该具备一些信仰,他建议我们来这看看。”
老巴怎么会建议这个?
马识途有点蒙了。
好在,带领这群小学生的语文老师,认出来马识途了:“您是刘一清烈士的丈夫是吧?”
“我是。”
“我们听说,是因为余切写了一部,巴老看过之后,建议孩子们学习刘烈士的精神,我们索性来这参观了。”
原来是这样!
马识途又惊讶,又感动:余切又写出什么了。
早知道该再留一段时间的,沾沾文采。
马识途临时客串了一下小学教师,给这些小学生们上了一堂语文课,分析余切到底好在啥地方……这一下就是好几个小时,
打发走小学生们之后,马识途抚摸他亡妻凹凸不平的墓碑,久久不曾说话,然后才道:
“我徒弟有个话我很赞成,人只要还被人记住,就不算是完全死了。我岁数大了后,写了很多东西有关于你,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但是,我据此写的地下党《清江壮歌》,没有造成特别大的影响。我感到很对不起你。和我的学生比起来,我实在是不如他们太多。尤其是那个余切如果能出手,天下谁人不识君呢?”
“我把那一面旗子,送给余切了。他值得,他该拿。”
还要说些啥?
马识途也不知道了。
他想来想去,想到了船上谈论起《落叶归根》的那几个乘客,还有来这参观的小学生,马识途道:“我前半辈子遇见你,现在又有个好徒弟,没什么可以遗憾的……我把现在流行的都记下来了,主要是余切来写的,将来念给你听。”
真没有啥遗憾的嘛?
也还是有的。
马识途这个原配刘一清,当年牺牲的时候,在党内造成很大的轰动,首长们纷纷写文悼念——但到了余切这会儿,很多老百姓已经不晓得了。
唉,还不是因为水平不够?
同样是写来留念,余切写得小学生都晓得,我写的那个……唉。
马识途一想到这,心里就很紧迫了,立刻回到万县。他把渣滓洞的旗包起来,找了个靠谱的朋友,带去京城。
同时也写了一封长信给余切,把他的地下党经历娓娓道来,寄去了沪市。
……
“好长一封信!”
在巴老家中,李小林把马识途的信带给余切。马识途这信直接寄去了《收获》杂志。
李小林道:“他肯定是知道你在我这儿。”
“他当然知道了,我上一次写《狩猎愉快》,就是在咱这儿,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
老马咋会写信呢?
余切心中有所感,他揭开信粗略一读:果然,说的是马识途原先做地下党的事情。这个信恰好解决了余切现在的疑问:在《潜伏》里面,余则成遇到的这几个女人,到底怎么看待。
先抛出结论,这三个人一个也不能少,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人。
大家闺秀左蓝,人设近乎于完美,余则成的引路人;革命战友翠萍,真实又可靠,余则成的陪伴者;还剩下个晚秋,笔墨不多,但却是前面的收尾。
晚秋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大小姐,余则成在晚秋绝望时,将她发展为新的地下党,正如同左蓝当初发展余则成一样,薪火在这里得到传承,而余则成在此完成“迷茫者”到“引导者”的对调。
说这三个缺一不可,是因为这三个女性,实际上是不同阶段;说这三个是同一个,因为她们也是“余则成”本身的倒放。
余则成对这三个女性的独白,也很明显有象征意义:余则成的认知发生彻底的转变。
它整部电视剧的故事结构,也如同谍战一样的丝丝入扣,细节颇多。
余切搞清楚这件事情后,自然就写的胆子更大了。
他可以在很多情节中暗示,三位女主角,实际上是一个真实的革命女烈士,不同经历和性格中拆分出来的。
《潜伏》这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既是他老师的一部分经历,又替巴老回答了这个“信仰之问”。
等等,余则成还姓“余”呢!
八十年代不流行超长篇幅的,一部超过三十万字已经是很夸张;余切了三周写完,总计约三十六万字,相当于日均近两万字。
前一周在巴老家中写。
巴老特意给余切留了一楼大厅用于待客的几个茶几和大横桌,有人来打扰余切,巴老就直接出言呵斥。他十分喜欢余切这部,甚至生出了对马识途的妒忌——收徒弟当如余切啊。
我竟然会嫉妒马识途?
巴老一边写回忆录(他也喜欢写回忆录),一边在不自觉在纸上面写:
余切专门为自己的老师写一部,还是这样一部高质量的,天底下还有谁能做到?
没了,没了。
我是不是该收个什么弟子呢,像马识途那样,收来做关门弟子,也带他打桥牌(虽然我并不爱打牌)?
难,像余切一样的人,哪里好找。
我是不是能做余切的岳父呢?
哎呀,李小林已经嫁人了。
没了,没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巴老有点抑郁。
巴老的小孙女端端从家里面回来,看到余切在写。
“余哥哥,你来我家玩了!我想吃,你带我去买吧!”
巴老道:“余切在写东西呢,端端,你等他写完再找他吧。”
“可是,余切写很快,他写,比我抄书还要快,不耽误时间的。”
巴老竟然对孙女痛斥:“你怎么能怀疑余叔叔的伟大性格?他只是太有天分罢了。”
李小林想帮余切约一个评论稿。因为得知余切来沪市了,《沪市文艺》、沪市戏剧学院好几位编辑和教授,想请余切来做个讲座,求到了李小林这里。
巴老道:“不要让闲杂人等来打扰余切。”
不是,我这是沪市文艺圈的名流好吧,人家大教授、名编辑都成闲杂人等了!
漫画家张乐平来找巴老聊天,扣门,这是巴老的老朋友。他总算是没有呵斥张乐平了,但是,巴老坐在轮椅上,亲自出来接张乐平。
那画面太美难以想象。
张乐平吓坏了:“李尧棠,你怎么了?”
“我们出去聊,不要打扰到余切,他在写呢。”
“你不是说你看不懂他吗?上一次那个《狩猎愉快》出来,你说你看不懂。”
巴老沉声道:“这个我看得懂,正因为我看得懂,我才不愿意打扰他。”
“行,我拗不过你!”
张乐平只得照办。
两位老朋友在院中的阳台高谈阔论,沪市九月份的太阳十分毒辣,很快把张乐平快晒蔫了,但是一看巴老,比他还蔫呢!
你把老子当日本人整?
“我走了!”张乐平道。“等余切写完我再来。”
“你一路走好!”巴老道。
李小林意识到她父亲情绪不太对劲,劝余切找个好地方写剩下的:“余老师,您要是再这么写,我父亲恐怕要生大病了!”
“为什么?”
李小林道:“他本身就不服输,眼见你一天写上万字,他心都要碎了;你又是为了自己的老师来写,他的心里更加难受。”
余切没辙,只好换个地儿写。
沪市这边的商品房还没有放开,他没办法立刻买一套称心如意的房子,思来想去,先去沪市制片厂安排的员工宿舍去住。
虽然是员工宿舍,条件却很不错。热水、沙发、茶几自然是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居然还有电视机。
这可太好了。
《潜伏》此文太长,绝不可能一次性连载完,至少要分个三四次。他先把手头上写好的那一部分交给李小林。
巨鹿路,675号,《收获》杂志社。
余切登门拜访,也不多说什么,把稿子拿给李小林。这一段,恰好写到左蓝身亡,余则成准备加入地下党。余则找到了左蓝的遗物,那是一篇《为人民服务》的文章。余则成太思念左蓝,他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文章,希望能从中,找到左蓝的身影。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