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胥吏有三种来源。
一是佥充:于农民身家无过,年三十以下,能书者选用。
二是罚充:对犯有罪过或表现低劣的官员、进士、举人、监生、生员充任。
三是告纳:景泰起,行开纳事例,民人可输物纳银充吏。
到如今,胥吏来源主要是告纳。
现在朱厚熜再改胥吏制度,算是在佥充选用继续发扬,以考试的方式选用清白子弟。
而朱希周现在已经背叛了南直士族,自然只有跟着天子谕示干的一条退路。
所以,他现在在看见皇帝这谕示后说干就干,立即就拟了本,请在南直、江西、闽浙推行吏员考试制度。
在拟本后,朱希周就先回了自己家乡——苏州。
虽然他现在官位更高,还是如今江南最有实权的官。
但现在,反而是他最不受乡人欢迎的时候。
因为……
南直士族早就通过他没有被牵连,还能官运亨通,而确认他只会是跟李东阳一样,做了出卖自己南直士族的事。
一想到,苏州许多仕宦之家,九族被牵连。
苏州的士人就对他更加鄙夷,将他视为乡党的背叛者,而没有因为他如今官居总督,就对他更加尊敬。
如之前所言,如今天下胥吏来源多以告纳为主。
所以……
苏州的胥吏多数就是南直士族的人,也就跟着组织乡民对朱希周进行诋毁羞辱。
“奸贼也好意思还乡!”
“岂不闻乡人皆视之为污秽乎?”
“当冲刷之!”
朱希周刚下船,进入阊门,就有一守城军士从城楼上用一盆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这军士能说这样的话,其实是与他交好的一小吏所教。
这小吏名唤汤昶。
此时的他就在这里的铜镜店内冷笑地看着这一幕。
而那军士在这么做后,就早有准备的逃离了这里,待朱希周身边的兵丁追过来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倒也有富家士子在见到这幕时大赞说:“浇得好!不洗洗,难道真要臭乡人乎?”
朱希周也算是受到了周尚文一样的待遇。
但朱希周比周尚文还淡定,不急着换掉湿漉漉的衣服,而是直接来到一布衣青年所摆的字摊前。
眼下正是七月初,暑热未尽之时。
所以,还来阊门外摆字摊的自然是贫寒士子。
毕竟但凡有点家业的,也不会让自己这么辛苦。
也正因为是贫寒士子。
这布衣青年也就对嘲笑总督这事不关心。
一是因为阶层差距的缘故,所以对朱希周这样的大官不了解,也谈不上好恶。
二要因为朱希周背叛乡党,严格来说,只是背叛了南直大乡宦大地主这种上层阶级,对他们贫寒士子的影响,也的确微乎其微。
而朱希周在来到字摊前后,就对摆字摊的贫寒士子说:“这么热的天,能挣多少?”
这贫寒士子拱手回道:“回都堂,仅够果腹!”
“别挣这辛苦钱了。”
“我看你这字不错,抽个时间,来南都参加新推行的吏员选试。”
“一个月七钱俸银,外加三钱考成奖掖和年终补贴一两到三两不等,比你卖字替人写信强。”
“关键是,可以随时辞去吏职,请辞后还能继续举业!”
“若想将来做官报效朝廷,先考为吏员,熟悉一下衙门庶务,也免得将来骤然得官被奸猾胥吏愚弄!”
朱希周这么说后,这贫寒士子立即拱手:“学生徐绅,谢都堂提点。”
朱希周则丢了一两银元在他面前:“那好,你现在就替本堂去宣扬此事,让你的同乡亲友皆知道此事,这是你的辛苦钱。”
“是!”
“谢都堂赏!”
这贫寒士子也就忙领了银元,收起摊位,离开了城门这里。
一个月七钱的俸银,其实也就跟如今的边军普通军卒的月银差不多。
自然不算高。
哪怕加上奖掖和年终补贴,最多只能拿十五两,也不算特别高的收入,尤其是在南直地区。
以前那些富户出身的胥吏当然是看不上的。
因为他们每年光火耗加征的额外收入都上万两。
按照惯例,如除去给知县两千两外,剩下的由他们一个县衙的大小百来名吏员分,哪怕平均分,也能每人每年可得岁入八十以上的收入。
而这还不包括受贿勒索乃至窃取官帑、贱卖官粮获得的收入。
所以,最高十五两的俸银收入,尽管比眼下胥吏们的正经收入提高了不少,但吸引不了这些胥吏。
但这个收入对贫寒士子来说,却是很香的。
眼下的嘉靖初年,江南的粮价也不过七钱一石。
而一个成人一年消耗粮食约在五石左右。
所以,这一年约二十余石粮食的收入,对贫寒士子而言,养家糊口足够不说,还能积攒不少钱。
何况……
还稳定。
旱涝保收!
更关键的是,可以随时辞职,能继续举业。
而按照这个时代的文人们在历史上所留笔记记载,这个时代的江南是几乎家家读书。
一个寡妇都能通过织布供养儿子读书。
更有一个叫陈确的文人记载,其妻靠织布供他读书不说,还能蓄养奴婢,以照顾其公婆。
自然在江南地区,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不少。
至少不少可能因为家道中落不能再读。
毕竟,中产的小地主和小手工业者素来在经济上是脆弱的。
而江南地区,别看富可敌国的士族多,贫穷的无立锥之地的人也不少。
因为士绅阶层越来越庞大而导致的兼并加剧的缘故,使得这里的贫富差距也很大。
所以,哪怕读书人里,富有的读书人虽然多,但贫寒不能继续考试的读书人也不少!
不多时。
徐绅就联络到了许多贫寒士子,甚至不少还是已有生员功名的贫寒士子。
这些士子纷纷来向,已经换了衣服,在家里暂居的朱希周行礼,意在询问吏员考试的这些新政具体情况。
朱希周让他们选出了代表来问。
而朱希周也向他们的代表详细解答了具体细节,甚至说了眼下东南各府州县衙门大量缺吏员的情况。
这引得贫寒士子们更加对这新政感兴趣。
再加上,朱希周也开始让属官幕僚去各处贴公告。
也就使得,越来越多的苏州贫寒士子了解到了这一新政。
这些苏州城内的贫寒士子也就纷纷主动来交结朱希周,乃至向朱希周献上自己的文章诗词,以求朱希周能对自己有所肯定,也开始夸赞朱希周,使得百姓们也因此开始对朱希周产生好感。
毕竟贫寒士子的亲友更多的也是底层百姓。
朱希周因而也没再显得那么不受欢迎。
由于除苏州城大小官员外,也还是有许多读书人和百姓簇拥着他,这让朱希周失落感顿减。
胥吏汤昶也在朱希周与这贫寒士子徐绅说话时,听到了推行吏员考试制度的事。
这让他顿时面沉似水。
因为,他能确定这项新政,将彻底断了他们这些传统胥吏的路。
汤昶因羞辱朱希周而滋生的得意心情也顿时一扫而空。
“这几乎就是让我们没法再活下去!”
汤昶因而在当晚悄悄约见与他早就相熟的华邦瑞后,就满脸怨愤地吐槽起来。
华邦瑞心情也同汤昶同样糟糕:
“我没想到朝廷会这么做!”
“现在江南很多胥吏的黄册都提前销毁,为的是不让朝廷找到我们这些突然失踪的胥吏!”
“可现在他们要直接招考那些贫寒学子为吏,我们即便想回去把这些位置占回来,也来不及了!”
嘭!
这时。
汤昶把手里的小铜镜重重拍在了桌上。
“都说这朝廷是官僚们说了算,但其实一直是我们胥吏说了算。”
“官僚不过同上面的皇上被官僚们愚弄欺瞒一样,也被我们愚弄欺瞒。”
“可自从新皇上大清洗内廷,让内廷眼线皆被除去后,官僚们一再预判错误,我们这些胥吏也跟着预判错误。”
“所以,我想着这根子还是在这位新皇上身上。”
“应该尽量在他身边重新发展眼线。”
汤昶这么说后,华邦瑞很为汤昶的聪明所惊叹,而忙点首道:“关键是怎么发展。”
“你看这个。”
汤昶把一份《邸报》递到了华邦瑞面前。
华邦瑞豁然就看见皇帝下诏为其胞姐永福公主选驸马的诏旨内容。
汤昶拿出袖中一小铜镜照着自己的脸,而阴笑着说:
“我自认品貌不输潘安,故决定重新改户籍,进京参选,再用平生积蓄铺路,争取当上当今皇上的亲姐夫!”
“到时候,通过控制公主,自然可以方便安插眼线!”
“可你娶过亲了!还得过花柳病。”
华邦瑞说道。
汤昶回头呵呵笑道:“这对我们胥吏而言是问题吗?”
“听闻令尊就在户部当大使,给我改一下户籍就是,让我变成一训导或教授之子!难道会是难事?”
汤昶这么说后,华邦瑞笑着道:“也是!”
“那我就提前给驸马爷见礼了。”
华邦瑞作势还真就要跪了下来。
汤昶倒是忙扶住了华邦瑞:“现在说这些还早,还请为我给令尊写一封信,我好带进京,到时候需要的润笔费连同拜门礼一并交给令尊。”
华邦瑞点首:“好说!你若能成为驸马,我在总督署盯着东南,你在内廷盯着天子,到时候自可通过我们的关系网,让天下胥吏尽为我们驱使!”
汤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汤昶的确娶了亲,娶的是一无子小地主之独女郑氏。
他娶这女一为人家美色,二为人家财产。
而现在汤昶不需要郑氏,只恨不得快点摆脱这个累赘。
为此。
他已冷暴力这郑氏好些天。
“我朋友说你背着我偷汉子了。”
“你这个荡妇!”
汤昶这晚回家后倒是给郑氏说了原因,但却直接给她安了个罪名。
“夫君若真这么说,我只能死给你看!”
而汤昶呵呵一笑。
郑氏倒也真的在当晚选择了自缢。
这自然正中汤昶下怀。
他也就忙在草草料理了郑氏后,就卷了郑氏嫁妆,也带着自己积蓄进了京。
一进京,汤昶就拜访了华邦瑞的父亲户部胥吏华伟。
华伟则带着他拜访了负责皇家婚礼的内官监太监崔文的家奴崔平。
崔文也正等着给永福长公主选驸马这个机会大捞一笔的机会,在听闻汤昶送礼后,只对崔平说:
“让他先去礼部报名,但能不能选上,恐还要加钱,不一定只是这个数。”
“规矩他们自然是懂的。”
崔平回道。
崔文笑了笑:“这就好!”
……
“陛下,我给你做了件衣裳,你看看满不满意。”
紫禁城。
永福公主的赐婚之日的确已经提上日程。
毕竟等她这个姐姐出嫁后,嘉靖也得赶着要立后选妃。
而也因此,一向内敛的永福公主这段时间常会主动来见朱厚熜。
这天晚上。
永福公主就再次来见了朱厚熜,给了朱厚熜一件她自己做的新衣袍。
朱厚熜道了谢,笑着道:“我知道姐姐现在担心什么,但请放心,尽管这事是太后们定,但弟弟也不会漠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