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咨怔怔地转过了身。
“说吧,你其实是哪家士族安插在驿站的驿丞。”
按照大明制度,管理驿站的官员是驿丞。
一般由富户捐纳获得此官。
不过,驿丞的任命也会执行回避制度,即当地籍贯的人不能在此为官。
历史上,油水多的驿站,一个驿丞的位置竟值银达三千两。
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很多驿站的驿丞,还是会被大户在买通外地胥吏更改户籍后,而让自己的人顶替这个位置。
南直这种地方,豪绅富户林立。
各府州县衙门以及驿站、巡检司的主要官差胥吏自然早就基本上被换成了他们的人。
再加上,他们在朝中也有人。
另外,各个富可敌国,能砸得出来钱。
所以,一个知县来这里上任,只要手段稍微不够厉害,被架空乃至被弄死也是常有的事。
甚至别说知县,历史上巡抚总督这种大员被逼死的也有不少。
像历史上嘉靖时期的张经、朱纨这些大员,皆是例子。
当然。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对于吴廷举这种在南直当过松江府同知的大员而言,他也不是不了解南直这种地方实情。
所以,他既然决定要得罪南直士族,自然也会有所防范。
吴廷举见左咨没有回答,只将手一挥,让自己的兵将左咨等人控制了起来。
而吴廷举这时已收到了来自朝廷让其收监顾鼎臣、陶中夫、黄楷等全族以及相应官吏士民的旨令。
所以,次日,吴廷举就先来了陶宅,见到了陶祥。
陶祥见吴廷举还活着,大吃一惊,只颤声问道:“公来是为何事?”
“陶公啊,你全族的人口都在这里吧?”
吴廷举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陶祥听后更加心慌起来,问:“公此言何意?”
“公这还用问?”
“贵府做了什么事,你作为族长,会不清楚?”
吴廷举依旧笑着问道。
陶祥不禁深呼吸了一口气,拱手说:“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吴廷举颔首。
于是。
陶祥便带着吴廷举来到了自己书房内,且在屏退了下人后,就突然朝吴廷举跪了下来。
“陶公这是?”
“放火烧中丞是我们不对,故请中丞大人有大量,给我们一个与公和解的机会!”
吴廷举摸了摸自己胡须,眸里陡然生出的怒意一闪而过,只问道:“原来这事果然与你们有关啊?”
“公若不是为勇卫营出头,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
陶祥回道。
接着。
陶祥又道:“公因为自己是军籍,要让天子看见您的能力,更加重用您,我们能理解,但公应该知道,我们不可能就真的坐视天子想让谁进步就让谁进步的!”
“你这话就大逆不道了。”
吴廷举笑着回道。
陶祥道:“公是明白人,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打开窗户说亮话了。”
“你没说错。”
“但天子这是阳谋啊!”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死在你们手里,我家里还能保住世袭千户的这个官位,但若我死在天子手里,只怕连这个官位也要失去啊!”
“你明白的,这五品千户官虽然不算多值价的官位,但他世袭啊,且总比将来我族人皆为庶民好啊。”
“你应该知道,这天下没有哪个仕宦之家能保证三代以上都能一直出进士,可以免徭役杂税之累的!”
“你也是运气不好,碰到了这么一位圣天子!”
吴廷举说着就笑问着陶祥:“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杨新都,他是真的目光如炬,不愧是先帝帝师!”
陶祥现在根本没心思说笑,也就依旧阴沉着脸说:“公开个价吧。”
“太晚了!”
吴廷举叹了一口气,就道:“圣旨到了,让我先收监你全族人口!贵府被株连九族是一定的了。”
“收监我全族人口?”
陶祥猛然一惊,随后道:“难道犬子被顾鼎臣卖了?”
吴廷举没有多言,只走出来,将手一挥。
“是!”
吴廷举麾下武将也就立即行动起来。
“先把人抓到一起,再按年龄上枷!”
“是!”
一时间。
大量官兵冲进了陶宅内院。
“走!”
“敢不走?那就吃棒!”
“敢反抗,那就是抗命,就地处死!”
陶宅的子弟女眷以及婢仆皆因此惊慌不已的呼叫起来。
平时跋扈嚣张的也很快都被收拾得如落败的斗鸡,蓬头垢面地被押了出来。
陶宅大量钱财契约也被收存了起来。
陶祥自己则仿佛屏蔽了这一切,只依旧待在书房内发怔。
吴廷举这里走到准备去其他地方抄家的兵马面前:“你们分好班次,把顾、陶、黄、韩、周联姻结亲的九族也先抓了收监!以备圣裁!”
“是!”
顿时。
先是昆山马蹄狗吠声不断,接着,苏州、松江、常州这些地方皆开始出现骑兵快船。
而南直这边拿人的时候,锦衣卫这里也到了浙江,准备拿浙江巡抚孙润和巡按御史贺钺。
孙润和贺钺在收到朱希周的信后,选择了替南直士族掩盖罪责,以保全士大夫的体面,也相当于在士权和皇权之前,选择了委屈皇权而从于士权。
但他们二人一开始没觉得这样选择有什么对。
毕竟山高皇帝远。
按照他们的经验,皇帝不会查知到他们是故意拖延救援而让侵犯余姚的海寇从容地提前撤退,还是实在是运气不好。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皇帝是个对他们这样的官僚士大夫疑心很重的人,或者说是没那么单纯的少年皇帝,而且也没有那么不在乎百姓的性命。
他们本能地觉得皇帝可能他们一样,对枉死一些余姚百姓不是很在乎。
但朱厚熜作为来自后世的普通人,会本能地对把普通人的性命看得重,尤其是本族的人。
所以,朱厚熜不可能会善罢甘休。
当孙润听到锦衣卫宣读了皇帝因为他们瞒报天子,妄称侵犯余姚的海寇在余姚被大股歼灭,而要将他们械系京师后,他是感到震惊的。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撤走的海寇去了金山卫。
“我这是遇到了一位怎样的帝王,他居然真的对地方了如指掌!”
孙润暗自腹诽着,同时也害怕至极,后悔至极。
巡按御史贺钺也在得知自己要因为欺君瞒报被械系京师后,颇为震悚。
他是真没想到素来被他们轻视的天子会这么不好欺骗。
“不要真觉得朕的这双眼,只能看得到这京师城。”
“你们知道的事,朕都知道。”
“你们不知道的事,朕也知道。”
“所以,瞒朕,对你们没好处。”
“都说会当媳妇两头瞒。”
“可你们是媳妇吗?”
“你们是朕选来管家的大臣!别真把自己当个妇人!”
朱厚熜也在廷鞫顾鼎臣一案时,对朝臣们训诫起来。
朝臣们皆默不作声,恭敬地听着训饬。
他们当中不少人只是暗骂杨廷和,怎么选了个真爱民如子的聪明皇帝。
本来……
他们都以为一个愿意装节俭装礼士装懦弱的藩王,会跟他们一样,都不过是装装样子,会跟他们一样假装爱民而已,哪怕跟他们不一样,是真的单纯也好。
可他们都没想到这新天子是既真的爱民如子,也是真的狡黠至极。
“陛下说的是,细数陛下继位以来发生的这些事,问题皆出在事君不诚、轻视陛下上面。”
“幸在陛下圣明,把这些罪恶桩桩件件地查破了出来。”
“臣认为,当将这些罪状辑录成册,同时颁训饬数道于天下,让督、抚、布、按、道、镇、参皆有所警醒。”
首辅梁储提议道。
朱厚熜道:“善!内阁去做这事。”
梁储拱手称是,且又道:“顾鼎臣勾结海寇,欲谋害公卿满门不说,还欲以一城士民百姓为代价,其心不可谓不黑,株连九族是有必要的,只是除本人当处极刑外,其九族亲眷杀之还是太伤天和,毕竟其亲眷不一定知其恶,即便知其恶,也难阻其恶。”
“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素欲做慈爱之君。”
“更何况,华夏之人皆朕同胞,而禀赋我中华之优才,杀之可惜,当尽量外黜,以扩我华夏之德!”
“故除本人处以极刑外,余皆流放东莱。”
“据去东莱的锦衣卫回来称,东莱鸡笼一带富集大量金铜矿,让他们去那里为朝廷挖金挖铜,也算是把宋罚铜之例与流放结合,为激励他们,凡挖金一百斤,挖铜一千斤者,皆可以请求赦免回乡。”
“毕竟朝廷眼下要重塑钱法,也正需大量金银以利市,开采国内之矿,未免有坏风水与扰民之虞,当借派罪犯去新辟之地开采,以利国运!”
“所以,他们的女眷也不必充为官妓,也发去流放之地,与家人一起,可互相婚配,也可与愿意迁移去那里挖矿的矿工婚配,孩童准各自父母同带去流放之地。”
朱厚熜说道。
许多朝臣在听到朱厚熜说女眷不必充为官妓后,倒也不禁感动,而都因此由衷地称道:“陛下仁德如天,乃万民之福!”
至此以后,一时间内,自然无人敢再起害王阳明的心思。
而王阳明也就继续当着他的兵部尚书,而重设的威武营也就继续操练着。
同时。
折银比例调整与火耗归公的改革也正式提出日程。
在中央,由杨一清主持,在地方则由去南京的朱希周主持。
但朱希周一到南京,就发现,各州县府官商报说,他们的衙门里,胥吏衙役突然大量减少。
“这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呀!”
朱希周因而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而对跟着自己的家人说了一句。
接着。
朱希周就拿起朱厚熜给他的《为政官箴》看了起来。
……
“就是要给他朱吴县一个下马威!”
“这折色比例调整倒在其次,关键是火耗归公,这可断的是我们胥吏的财路!”
朱厚熜要执行的新政策如今已被东南人人得知。
而最不满此次新政的就是各衙门的胥吏。
因为以往火耗都是由他们随便定,最多只是给官员分固定的一部分。
现在朝廷要火耗归公自然就是夺了他们的财权。
所以,即便是朱希周身边的这些由吏部任命的新胥吏也在背地里议论起此事来。
一叫华邦瑞的胥吏还在这么说后,又笑道:
“现在各地缺吏,火耗都征不上来了,还怎么归公?”
而朱希周这里在看了朱厚熜给他的官箴后却是突然拍案而起:
“吾皇圣明啊!”
“试点推行吏员考试制度,改捐纳罚选为招考,使贫寒不第读书人多条途径入仕!”
“这样倒不怕胥吏突然大量消失了!”
“还能保证吏治!毕竟捐纳的哪里比得上考上的靠谱。”
“而我乡最不缺的就是家道中落后,因贫寒而不能第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