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这么说后,朱厚熜捻额沉思起来。
他已经通过重金养起来的夜不收队伍,把京师附近的蒙古诸部摸了个清清楚楚。
据他所知,现在的蒙古诸部,还在四分五裂的状态。
最有实力的蒙古部落是吉囊和他弟弟俺答的势力,两人现在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也还在整顿内部、统一蒙古诸部。
所以,两人现在不可能敢在这个时候大举兴兵南下,最多只是恐吓一下自己。
但现在,总兵杭雄和副总兵柳镇说有虏寇潜越入关,而且还请求勤王,无疑是有欺负自己这个皇帝在京师,信息掌握的不多,而有意诓骗自己的嫌疑。
对于杭雄和柳镇,朱厚熜也让锦衣卫对他们进行过调查。
据他所知,这两人在京师文官士大夫中的口碑不错,皆称二人清节,也就是清廉节俭。
但矛盾的是,杭雄在江彬下狱后,就被时任巡抚弹劾他擅取发给士兵的官银二千两给江彬。
所以,京城中的文官说这杭雄清节完全站不住脚。
这让朱厚熜对杭雄本人也就没那么信任。
不过。
在朱厚熜看来,这两武将应该也是不敢完全保证皇帝不知道虏寇底细,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先递送军报请求勤王,而没有冒然率兵来京师。
而且,还让他现在心中犯疑的是,为何这塘报只有两武将的呈报。
三边总制王宪和巡抚杨尚志这些官员的呈报为何没有?
这让朱厚熜嗅到了别的味道。
所以,朱厚熜才对王阳明问了这么一句。
而王阳明的判断倒也和他相符合。
这让朱厚熜更添了一丝信心。
朱厚熜也就颔首问着王阳明:“你说这是不是北直官绅不愿意服软的意思?”
“正如陛下所言。”
“他们可以为了免役与官位,不再闹事。”
“但要让他们承认两位国舅和武定侯等勋贵之举是惠民之举,他们应该是不愿意的。”
王阳明回答后,接着又补充道:“至少他们不会轻易愿意承认勋贵外戚也会做利民惠民的事,这会让他们很难再打着为民伸张的名义遏制勋贵外戚们。”
“所以就让大同急递一份塘报来威胁朕?”
朱厚熜问道。
王阳明说:“这份塘报可能是他们早就买通边臣预备好了,就等着陛下做了选择后才拿出来。”
“那就按你们兵部的想法回文。”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道。
王阳明拱手称是。
接下来。
王阳明就离开了清宁宫。
但王阳明在出来后,兵科左给事中郑魁已在等着他。
塘报是六科廊先领后再报于六部的。
所以,郑魁已经先知道了塘报内容。
郑魁是宛平县人,自然也是北直官绅之一。
自然。
他很希望天子在看见这份虏寇入关的塘报后能够不安,进而下诏勤王。
而不是像上次一样,因为虏寇只是扣边,所以居然没有吓到皇帝,让皇帝依旧凛然不惧地处置了北宗孔氏。
郑魁内心期盼不已地在六科廊外踱着步。
二月的春寒让他不由得踱步得越来越快,不时地还搓搓手,然后两眼依旧不停地张望着宫内。
当他看见王阳明时。
他才停止踱步和搓手,满怀期待地朝王阳明走了来。
他希望十五岁的帝王能被虏寇入关成功的事所吓到或者大怒。
“大司马!”
“不知陛下看了塘报后作何谕示?”
在见到王阳明后,郑魁也就立即关切地问起王阳明来。
王阳明道:“陛下听后倒是未乱分寸,在听了我的分析后,决定暂不准勤王之请。”
王阳明知道郑魁想知道什么答案。
但王阳明没有给郑魁想要的答案。
他甚至也没把天子的表现客观地回答给郑魁知道,只是说天子听了他的分析,天子没有方寸大乱。
这自然是王阳明有意如此。
他知道虏寇入关与这些北直士绅有关系。
所以,他才不会让这些北直士绅对天子有更清楚的了解。
郑魁听后非常失望。
但明面上。
郑魁不可能露出失望之意,只笑着说:“难得!陛下不愧是秉性质慎、稳重内明之君!”
“悍后当朝。”
“明君在位。”
“些许虏贼自然坏不了大局。”
王阳明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几句,接着就离开了这里。
郑魁笑着称是。
表现出对王阳明所言无比赞同的样子。
一直到王阳明离开后,郑魁才收住了笑容。
“陛下这都不慌吗?!”
原南京工部右侍郎周一孝在从自己外甥郑魁这里知道天子对虏寇入关的反应后,也倍感失望和惊愕。
郑魁也一脸沮丧道:“慌不了!毕竟兵部尚书王阳明给他吃了定心丸!”
“哎!”
周一孝郁闷地拍了一下桌子。
接着。
周一孝就对同郑魁一起在自家庭院里聚集的北直士绅们说:“如此看来,我们只能让步,去参加廷议,为跟我们争利的外戚勋贵正名,承认他们不是在夺民之利了!”
话说。
北直官绅们对天子重塑钱法这事,也不是一直没有防备。
他们早就预备着,如果天子真的还是坚持重塑钱法,不因对杨慎有私怨而改变自己的主张的话,就让是他们背景的边臣准备借虏寇入关来恐吓皇帝。
尽管。
上次他们这些北直官绅也借虏寇恐吓了皇帝。
但上一次,他们只是说虏寇扣边。
这次,他们则是真的让他们的人放了少部分虏寇入关,只是对外则说是虏寇潜越入关。
可皇帝还是没有吓到。
这让北直官绅就有点黔驴技穷了。
因为他们又不能真的起兵造反,也不能真的让他们在边镇的人不听圣命就率兵进京,然后真的就要清君侧。
听周一孝这么说后。
郑魁则沉着脸道:“陛下何故苦苦相逼!”
“他让那些勋贵外戚诱使百姓成刁民,然后血腥镇压了我们的子弟,也就罢了!”
“现在,他还要我们给那些勋贵外戚正名,这不是为难人吗?!
郑魁现在心中非常愤懑,也就忍不住控诉起来。
“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周一孝厉声说了一句。
“周公说的对!”
“该忍时忍,不能气短,该狠时狠,不能手软!”
“现在是我们该忍的时候!”
这时。
另一位北直官绅说了一句。
“是啊,碰到了这么一位厉害天子,我们现在也只能先忍!”
“总不能真把我们的官位让出来了吧?”
“本来北方的进士就少,山东、河南、山西还要占去不少名额”。
“先忍吧!谁让陛下联合勋贵和外戚,要拿我们做代价呢,而且京师这地方,又到处都是锦衣卫,又不能真的整出大动静来,只能先顺着圣意来!老老实实挨宰!”
“没错!大不了就真让天子开启中兴之世,长远来看,也是好事,省得京师流民越来越多,让盗贼之患越发猖獗!”
别的北直官绅也纷纷说了起来。
因为朱厚熜没有被虏寇入关的事吓到,北直官绅也就选择了隐忍。
关于建昌侯、寿宁侯、武定侯等外戚勋贵放低息贷是不是害民之举的廷议也就顺利举行。
四品以上的北直官绅也就都按旨准时来到了文华殿参加廷议。
已经进京的南宗孔氏家主孔承羡也参加了这次廷议。
“天下至德,莫大乎忠。”
“北宗孔氏就因为不忠,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当然,他们素来就不是我们孔门正统,不过是当年太祖不得不拉拢北方才暂让其代表我孔氏正统而已。”
“而这次,建昌侯等放贷的事,我也访查了,确实不是害民,相反是在惠民,是在以更低的利息助度春荒。”
“既然要忠,那就要诚,所以我们不能撒谎,原国子监司业杨和以死诬陷杨典史明显就不诚实,也非忠君之举,可谓失大德也!”
“至于那些闹事士子颠倒黑白,围堵建昌侯府,明显也不是忠君之举,所以也可定为逆贼,杀之不为过。”
孔承羡也就先说出了自己的一番看法。
周一孝在孔承羡说后就道:“公所言极是,这次闹事士子可谓是忤逆不忠,也不孝!是我北直士林之耻!杨和也是老糊涂,想来也是其本人作风不谨,才指使其族中子弟擅杀百姓性命。”
“这次的事,我们北直士绅也都一致认为,的确不是建昌侯、寿宁侯两国舅和武定侯等勋贵的错,相反,他们的确是在低息借贷以助乡民,反而是我们这些读书人家,不少门户在趁春荒高涨利息,颇令乡民不满。”
“而也因此,乡梓中不少士绅也就为利丧德,竟阻止乡民去贷他利,还大闹县衙和都察院,乃至围堵建昌侯府,令我等耻与之为同乡。”
咚!
朱厚熜在听得这些北直官绅如此表态后也就敲磬甩袖走了出来。
“说的好!”
朱厚熜笑着说了一句。
众人见此都跪了下来。
接着。
朱厚熜就转身看着这些人:“看得出来,深明大义的人还是居多的。”
“朕也不是抓住问题就不放的人。”
“把你们廷议说的话,都登报。”
“然后,周部堂。”
朱厚熜这时唤了周一孝一声。
周一孝忙道:“臣在!”
“你们士绅素来对惠民有方的官员不是都要发动百姓送万民伞或者万民匾什么的嘛。”
“这次两位国舅和勋贵他们做了这么大的好事,你们是不是应该也组织百姓,送个伞或者匾额什么的,或者刻碑记起事,乃至请入乡贤祠啊?”
朱厚熜问起周一孝来。
周一孝和在场的北直士绅皆怔了片刻。
这要是组织百姓送了伞或者匾额,还刻碑记勋贵外戚低息助民,乃至请其入乡贤祠,那将来自己这些人不是得把利息降得更低才好意思说自己爱民?
这陛下是变着法为难自己这些士绅啊!
但周一孝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反对,也就回道:“回陛下,自然是应该的!”
“那就这么办去吧。”
“是!”
接着。
朱厚熜又看向孔承羡:“要是孔门中人都像你孔承羡这般忠心,朕也不会如此对待北宗孔氏。”
“以后,你就承袭衍圣公之位吧。”
朱厚熜这么说后,孔承羡喜不自胜,忙嘭地一声,重重磕了一个头,而哽咽道:“臣谢陛下隆恩!谢陛下不弃我孔氏!”
“要引曲阜为戒,不可再让先师蒙羞!”
朱厚熜嘱咐道。
“臣谨记!回乡后必严教子弟,扶危济困,誓死效忠皇明!”
孔承羡回道。
这时。
梁储突然建言道:“陛下,曲阜孔庙不能没人管,臣认为当令新承袭的衍圣公率本房从衢州迁居曲阜,只留他房在衢州以博士官奉祀家祠!”
孔承羡听后大怒,心里恨死了梁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