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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真这么搞?

    事实上,儒家学说传承到现在这个时间节点,学派内部也不可避免的开始产生不同的观点,或者说是分歧。

    ——以鲁儒为代表的极端保守派认为,祖师孔夫子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需要严格遵守、极力效仿的金科玉律!

    儒家子弟不单要遵守、效仿,而且还得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并为之自豪。

    非但儒生们自己不能质疑,当有外人,即非儒家子弟者质疑这一切的时候,还要站出来维护孔圣,为先贤正名。

    正所谓:物极必反。

    任何事做到极致,往往都会因为沾上‘极端’二字而变了味道。

    故而,在鲁儒为代表的极端保守派,与秦亡汉兴之际愈发强势,在儒家内部掌握的话语权越来越重的同时,‘异端’也开始随之显现。

    最开始,是以叔孙通为代表的‘新儒’,主张‘与时变化’。

    在叔孙通这一派的儒生看来,世间万物,其实都是在不断变化的。

    社会在进步,文明在发展,自然,思想也应该与时俱进,而不是故步自封。

    对于鲁儒一派的极端保守主义,叔孙通坚决秉持批判态度,并以身作则,为天下儒生上演了一出‘如何发展出适合刘汉天下的新儒家’的好戏。

    只可惜,叔孙通人微言轻,势单力薄;

    叔孙通在时,有太祖高皇帝刘邦在背后撑腰,以叔孙通为代表的‘新儒’一派,也曾一度在儒家内部,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有奶便是娘嘛!

    人家天子刘邦,见着鲁儒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是把人踹臭水沟里,又是在人帽子里撒尿,还动不动来一句‘高阳酒徒’之类的阴阳怪气磕碜人。

    遍观天下,也就叔孙通那个异类,能以儒生的身份事侍天子左右。

    正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为了个人、学派,乃至于国家、民族的未来,儒家各派即便再怎么不齿于叔孙通毫无原则、毫无底线的学术改造,也还是在不同程度上,为叔孙通这颗汉室权利决策层中心的儒家独苗,给予了一定的支持和尊重。

    但在叔孙通病故,‘新儒’一派失去领袖,又没了太祖高皇帝作为靠山,甚至还出了一个看似好儒,实则没有半点权柄的孝惠皇帝,原本展露出‘向新儒靠拢’之趋势的儒家,内部再次乱成了一锅粥。

    ——鲁儒们还是老样子,鼻孔朝天,心高气傲,坐等皇帝老子来求他们,请他们教教自己‘怎么做个好皇帝’。

    分散于其他地方的各派,如齐儒、楚儒、赵儒等,则一边不齿于鲁儒的傲慢,一边又拿不出自家像样的核心思想纲领。

    这样的状况一直维持到太宗孝文皇帝年间,才随着一个旷古奇才横空出世,而出现了转机。

    ——是从北平侯张苍,被拜为博士的贾谊贾长沙,成为了儒家一致认同的新星!

    虽然鲁儒们还是一副‘坐等贾生前来求教’的傲慢态度,但其他各派系分支,却基本都从那时开始,逐步朝着张苍、贾谊为代表的‘春秋儒’方向靠拢。

    而《春秋》,又是儒家经典当中,少有的不讲大道理,不说空话大话,只给你摆事实讲依据,拿历史当故事,以事教人的方式教你哲理的一部著作。

    故而,这几十年《春秋》研究下来,儒家整体的学术氛围,也从早起的过度着重礼制,逐渐朝着现实主义的角度迈进。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一本《春秋》,虽不足以道尽人世间的道理,却也为太过侧重理论、太过忽视现实的儒生们,提供了难能可贵的现实视角。

    久而久之,年轻一代——尤其是颜异这一辈的年轻人,便逐渐发现问题所在了。

    ——按照孔夫子的教诲,我儒家所提倡的,本该是‘以礼治国’的宗周;

    儒家本该提倡复井田、行分封,让一切都回到八百年前,周天子统治华夏的模样。

    但很显然,宗周已经灭亡了,逝者已逝,回不去了。

    老刘家的天子也不是什么傻缺,不可能因为儒家的劝说,就把整个华夏文明倒推回宗周。

    实际上,别说是‘汉天子听从儒生劝说’了;

    过去这五十多年时间里,出生于儒家——甚至哪怕是和儒家稍微有点关系的朝堂重臣,那也是屈指可数!

    太祖皇帝年间的礼官:奉常叔孙通算一个;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被拜为博士的贾谊算一个;

    虽治《春秋》,却也杂治天下各学的北平侯张苍算半个;

    披着儒皮入仕,不久后便露出鸡脚,暴露自己‘法家出身’之学术成分的晁错算半个。

    没了。

    满打满算,自汉开国凡五十余载,历经太祖、孝惠、前少、后少、太宗、孝景,以及当今刘荣,汉家社稷已然传了七世;

    出现在汉家朝堂权力中心的儒家子弟,却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叔孙通为太祖皇帝所信重,也不过是个负责编撰礼制,以及祭祀事务的礼官;

    贾谊贾长沙,天纵之才,却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不说,更是在青史之上,留下‘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之哀叹。

    ——可惜文帝半夜召见贾谊,移膝贴近贾谊听讲,却不是询问百姓生机,而是问起鬼神之事。

    这句诗,说的哪是汉文帝封建迷信,万年昏聩?

    分明说的是贾谊郁郁不得志,好不容易得以面圣,却根本没机会展露自己的才华!

    原本打好腹稿,想要和太宗皇帝大谈特谈天下民生、苍生黎庶,结果聊了大半个晚上,话题净是些鬼怪之说……

    叔孙通、贾谊二人,这都还算好的。

    ——前者起码在汉家国祚方兴之时,为儒家留下了‘儒生可以入仕’的珍贵先例,算是为儒家子弟留了一条出路。

    贾谊也说不上不受重用,顶多算生不逢时,又或是运气不好。

    若非梁怀王刘揖意外坠马,导致王太傅贾谊因‘看顾不周’而受牵连,汉家的历史上,贾谊至少要独自占一篇人物传记。

    真正气人的,是张苍,以及晁错!

    前者,是学儒家,却又不只学儒家的学术大拿。

    说他是儒生,他不反驳;

    可你让他帮帮儒家,人家又根本不搭理你!

    拿着先贤学问作为进身之阶,却半点不顾及同门情谊,实在是令人愤怒!

    晁错,那就更不用提了——儒皮法骨的发明者,以及第一位实践者!

    碍于秦亡之后,法家士子被秦所连累的道德污点,自知不能以‘法家’的学术标签入仕,晁错竟毫不扭捏的披上了一层儒皮!

    天知道当年,儒家上下得知太子储君身边,出了个儒家出生的太子家令、少傅时有多兴奋——有多少人奔走相告,宴饮而庆;

    等晁错脱下马甲,露出‘法家出身’的真实身份,儒家上下又是怎样的失望、愤怒,同时却又不可奈何……

    与后世绝大多数人所料想的一样:如今的儒家,还并非后来的‘儒教’;

    作为一个学派,儒家并不具备墨家那样严密、紧凑的组织结构。

    儒家内部的联络,或者说是往来、勾连,都是以学派内部的‘老大哥’鲁儒一脉,以及颜异这样的先贤后人作为纽带,再辅以其他人情往来绑定在一起的。

    只是在经过叔孙通、贾谊两个失败案例,以及张苍、晁错两个叛徒之后,儒家内部越来越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汉兴已有五十年,黄老学日薄西山,墨家早已不见踪影,法家也显然上不得台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如此天赐良机,儒家却连几个跻身庙堂的高官都培养不出来,还谈何‘重振荣光’?

    于是,颜异才在这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察举入仕,打响了儒家向官场,尤其是朝堂中央发起冲锋的第一枪。

    在儒家上下看来,颜异,几乎肩负着儒家未来数十年兴衰全部的希望!

    颜异能混出个名堂出来,往后数十年,儒家子弟入仕,便算是‘朝中有人’,有了依靠;

    儒家出个朝堂高官,儒家也能更容易的在民间,招收到高质量的生源,以培养出更多的精英,从而以颜异为中心,逐渐扩展出学派在朝堂权利中枢的势力版图。

    还是那句话;

    黄老日薄西山,法家有心无力!

    如此天赐良机,能有这一次,已然是大幸!

    若是错过了,且不说有没有下一次——便是有,届时儒家会是个什么样子,甚至这天地间、这华夏还有没有‘儒家’这一说,都还是未知。

    这绝非危言耸听!

    短短百十年前的战国之时,整个华夏文明思想界,基本都是被两个分庭抗礼的学派瓜分殆尽的!

    ——凡天下之学,非杨即墨!

    这里的杨,指的是杨朱;

    墨,自然是墨家。

    彼时,全天下的文人、学士,每一百个人里,都能有四十八、九个杨朱门徒,以及同等数量的墨家子弟。

    余下三二名额,才轮得到彼时还稚嫩无比的儒、法、农、名、黄老、阴阳、等诸子百家余下各家去争夺。

    再看现在,不过百年光景,杨朱何在?

    墨学何在?

    答案是:提倡‘杨朱唯我,不以物累’之极端自私自利注意的杨朱学,在历史的长河中迅速泯灭,并被列为了整个华夏文明公认的‘禁学’。

    有传闻,项羽当年火烧秦咸阳宫之后,萧相国在石渠阁的废墟中,整理出了一卷《杨朱》残卷;

    据说这卷残卷,最终落到了太祖刘邦手中,并被刘邦暗地里奉为老刘家一脉单穿的帝王指南。

    从刘邦,以及老刘家后来的历代皇帝的表现来看,这种说法还真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很显然:除了孝惠皇帝之外,每一位汉天子,都对那卷《杨朱》残卷颇有心得。

    ——包括太祖刘邦;

    包括吕太后;

    甚至包括那位血气方刚,能在七岁的年纪,喊出‘吾未壮,壮则为变’的前少帝刘恭,都未必不曾瞻仰到那卷《杨朱》残卷中,所提倡的极端利己主义。

    单从老刘家的历代天子,至今都不曾有一人透露,甚至是不曾胆敢透露那卷残卷的存在,便不难发现华夏文明主流舆论,对杨朱学的感官如何。

    ——那就不是人该学的玩意儿!

    ——通篇说的都是畜生话!

    与之相反,提倡极致利他主义的墨学,却也同样没能避免被时代淘汰的命运。

    虽然没有像杨朱那般,彻彻底底断了传承,甚至还被列为潜规则下的‘禁学’,但距离失传,也相差无多了。

    杨朱、墨家的兴衰,无疑带给了儒家很多思考。

    而最终得出的结论当中,最直击要害的一项便是:学说这个东西,只要失去掌权者——尤其是帝王的支持,那他的衰败、消失,不过须臾之间!

    杨朱利己,帝王担心‘杨朱即在,民风不存’,于是杨朱消亡;

    墨家利他,帝王又担心墨家过于先进的思想,会动摇封建王权的统治根基,于是墨家也迅速消失在了天地间。

    要想避免这样的后果,不步杨朱、墨,以及诸子百家中,绝大多数已经失传,或濒临失传的学说之后尘,儒家必须要保证自己的思想,得到华夏最高掌权者:天子的支持。

    但这,是一项极为艰巨的终极目标。

    要想达成这个目标,朝堂上不说是‘举目皆儒’,也得保证儒家阵营能站稳脚跟,不至于被其他阵营排挤的生存不下去。

    有了足够的数量堆积,并汇聚成足够分量的话语权,儒家才有可能得到那么一两次机会,达成儒家与华夏皇权的深度绑定——至少是深度依附。

    这个行动的开端,便是颜异。

    作为这一史诗级任务的第一枚棋子,颜异当然也明白:如今,汉室总体环境和儒家学说最大的矛盾点,就在于‘屁股’。

    老刘家的屁股,从太祖刘邦那会儿开始,就始终放在底层黔首、自耕小农一方;

    而儒家的屁股,从这个学说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便坐在地主豪强、学阀富户一方。

    听刘荣说起商人,或者说是广义上的富人,即非权却贵者,颜异本能的就感到一阵害臊。

    但第二反应,颜异想的却是如何平衡老刘家,与儒家‘屁股不一致’这一致命矛盾和分歧,把二者绑上同一条战船。

    ——盐铁垄断?

    ——真这么搞?

    颜异不认为刘荣能办成。

    至少不应该通过这样的方式,去伤害那些‘躬耕之家’的利益。

    但颜异聪明的点就在于:即便有了这个认知,颜异依旧能跳出思维局限,把注意力引向更开阔的视角。

    抛开刘荣能不能办成、该不该办不说;

    如果办成了,会是怎样?

    什么人,会觉得这件事该办?

    这件事,能为刘荣、为汉家带来怎样的裨益?

    而颜异在其中,又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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