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是在昭仁殿举行,宋子瑜不在现场,毕竟他这位编修是担任著书,已不在负责具体的记录。
内阁大臣和六部九卿皆到,当然还有司礼监几位大太监,第一个议题还是讨论江北的情况。
这些天,从江北传回的奏报很多,每个方面都需要进行分析,朱景洪一个人肯定干不过来。
毕竟这天下,不只江北那一摊子事,各外藩、各行都司、其他各省情况等等,都需要他这位皇帝去掌握。
把一些情况理顺后,接下来就是要按实施策,此事主要是由户部和兵部奏报,其他各部基本只是旁听。
议了这头一件大事,第二件就是讨论查案的事,到现在都察院都没给出进展,这确实是让朱景洪有些失望。
之所以是有些,是因为在派刘彦去的时候,他就大致猜到会是这个结果,毕竟没有上层的强力支持,很多事在下面都很难推得动。
“启奏陛下,如今江北巡按都御史戴罪,微臣以为可将其罢免议罪,另任贤能以查旧案!”
说话的不是贾雨村,而是九卿之一的通政使谷俊良。
六部九卿间关系也有亲疏远近,贾雨村便跟谷俊良走到了一起,并形成一定程度的攻守同盟。
贾雨村若晋位内阁,则吏部尚书的位置空下,如果能一次性把何顾谨弄下去,那尚书的位置就会空出两个,怎么着也能给谷俊良提一提。
御座之上,朱景洪在思索,殿内便安静了下来。
给人戴罪立功,让这些人弥补过失,这是之前定好的方略。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方略,所以下面人办差很卖力,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叛乱就被击溃,如今已进入到追捕残留的阶段。
这个时候改变风向,是不是太早了些,万一有人整幺蛾子导致局面恶化,对朱景洪来说是很亏的事。
在他考虑之时,何顾谨也在思考,自己该怎样应对此事,阻止的事他绝不会做,而是要在这位置安插自己的人。
实在不行,安插郑显林的人也好,再不行安插其他谁都行,唯独不能是贾雨村的门生。
毕竟他俩是竞争对手,这一点何顾谨必须要防,即便对方到目前还未出手。
就在朱景洪思索时,侧厅外进了一名小宦官,跟门口当值的太监禀告了情况,后者又向秉笔太监程英转达了奏报。
听完之后程英大惊,立刻来到了御座一侧,小心翼翼跟朱景洪讲明了情况。
“陛下,江北千户所急报,布政使白鸿轩于狱中自尽!”
听到这话,朱景洪顿时火起,忍不住斥责道:“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
虽然骂的是锦衣卫,但作为转奏之人,程英同样是如履薄冰,连忙勾下腰做出请罪态。
这毕竟是在廷议,朱景洪也不好过分发作,于是便让程英退下。
经过这个事,朱景洪便不得不重新考虑,接下来对江北官场的整饬了。
白鸿轩的死,不管其是否自愿,都意味着接下来的江北官场,将把重点从平乱转移到消灾上。
此刻,贾雨村同样震惊,他发现事情有些超出掌控,于是便又重新思索着对策。
“白鸿轩引咎自尽了,此事诸位爱卿怎么看?”
怎么看,怎么看都可以,只是大家都不想说出来,因为说了就会有态度和立场。
如果真的想说,也该是单独进奏,亦或者被皇帝点名。
在场众人都不想被点到,而最担心的便是何顾谨,此刻他才抬起头便撞上皇帝的目光,这把他吓得是背后直冒冷汗。
朱景洪没点何顾谨的名,很多事不能由他来捅破,更确切的说是不能由他来冲锋陷阵。
比如他就很清楚,如今最愿意看何顾谨倒霉的是谁。
于是朱景洪又问:“重新任命巡按,诸卿以为如何?”
见众人不答,朱景洪又看向谷俊良:“谷卿,此议既为你所提请,可有贤良举荐?”
从刚才得知白鸿轩死,到现在这短短二十秒,谷俊良就在重新评估计划可行性。
眼下他还未达成结论,皇帝的问题就已经来了。
“回奏陛下,今晨翰林院编修宋子瑜递了奏本,提出了以查促安的方略,列出了以功补过的明细,还举出了办事不力则加罪的条目!”
“这是宋子瑜的奏本,臣斗胆……直呈御前,请陛下御览!”
言罢,谷俊良拿出了奏本,余海接过后送到了朱景洪面前。
其实这里,贾雨村坑了宋子瑜一把,毕竟昨日他承诺的是举荐,待人家答应后才令其上奏自荐,而他则隐于幕后顺水推舟。
朱景洪看了奏本,里面确实写得详细,看起来也很有可行性。
只不过任何事,他自己都会多想一些,尤其是与党争联系起来。
党争他不怕,只要能控制就行,所以问题就在于确保能控制,否则反而会危害国家。
“贾卿,朕听说你曾与宋子瑜有师生之谊,令他接掌江北巡按……你意下如何?”
朱景洪要关注的事太多,能了解宋子瑜这小人物的底细,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所以,他这话指向性很明显,就是在敲打贾雨村,让他不要有非分之行。
贾雨村知道这些内情,但他一点儿都不慌,因为他只是想恶心何顾谨,而不是要把江北搅乱。
出班之后,贾雨村答道:“回奏陛下,宋子瑜行事还算缜密,只是其颇为孤高……微臣担心他难堪重任!”
这话是变相的说宋子瑜很,毕竟孤高的人不会与地方勾结,去查案的话恰到好处。
朱景洪笑了笑,这些小把戏他当然知道,于是他说道:“派人去把宋子瑜叫来,廷议后朕要问他话!”
朱景洪没有当场抉择,而是要先问问情况,这是表明他不受臣下摆弄。
接下来,廷议又持续了半个时辰后,待一众大臣离开后,朱景洪便召见了宋子瑜。
虽然在翰林院做官,虽然见过皇帝很多次,但这种正式的单独召见,还是让宋子瑜深感意外。
好在他并非全无准备,从得知情况到正式觐见,他有差不多有一小时准备,这其实已是非常足够。
这是宋子瑜的机会,所以他充分展现了才华,何况他本人确实也很才华。
一番问对下来,见这人确实有自己的主张,而不是贾雨村的提线木偶,朱景洪才起了用他的心思。
治理国家靠用人,朝廷不能只有一党人,所以朱景洪要用不同的人,有才华的人自当重用。
于是朱景洪当场下旨,升任宋子瑜为江北巡按都御史,令其全权负责江北钦案事宜。
安排完了这些,朱景洪又批了一个时辰奏本,这时便有宦官来禀告说,瑶华宫那边请他去用午膳。
虽然国事繁忙,但朱景洪也没荒废生活,每天后宫还是会去转一转。
除此之外,在比较空闲的下午,他也会跟侍卫及亲军将领们,或是马球或是打猎,日子其实过得非常精彩。
至少比起朱咸铭,他没把自己禁锢在大内,西苑和上林苑这更广阔的地方,他几乎是隔三差五的去。
且说朱景洪来到瑶华宫,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黛玉,而是他的第五子朱慕橉,如今这小子也已六岁了。
“爹……”朱慕橉兴奋的扑向朱景洪。
蹲下身将他抱起,朱景洪捏了捏儿子的脸,遂问道:“这两天没瞧见你,莫非是躲着我?”
“没有哇……孩儿这几天,可都盼着您来呢,前些日子天工部送的积木,儿子已经都拼好了!”
“哦?当真?”朱景洪有些惊讶。
朱慕橉此前去工部闲逛,正巧遇着工匠送来宫殿模型,给工部官员讲解建造方案,于是便看得是津津有味。
回来之后,便央求朱景洪要那模型,为此愣是一天内背下了十篇文章,才让朱景洪同意把那模型赏给他,当然得等工部用完之后。
那模型朱景洪看过,各种榫卯结构复杂得很,完全拆开后至少得有上千零件,朱慕橉也是前两天才拿到。
只用两天就把模型复原,这确实很让朱景洪惊讶。
“走,看看去!”
那模型刚拿到时,朱景洪亲眼看着朱慕橉拆的,所以他得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这父子二人一起进宫,沿途宫女太监纷纷行礼,却被朱景洪全部无视了。
当黛玉迎出来时,既未看见皇帝也没看到儿子,于是便问向了外面的宫人。
领班宫女答道:“回禀娘娘,陛下跟小五爷去了偏殿,去看那小宫殿去了!”
黛玉了然后,便沿着廊道往偏殿去了,才进殿内她便看见,儿子正在讲解宫殿结构,而朱景洪则安静坐在对面。
“拜见陛下!”
“你也坐吧!”朱景洪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这些年调养下来,黛玉气色越发的好,虽不能说是珠圆玉润,但也不再孱弱似水。
“您看,这里这么按进去,这里就卡死了,然后便可承重!”
“这样短的小木件,合在一起便可伸出两倍乃至三倍远,儿子便在想着……如果用更大更多的木头,岂不是可以有更远的支撑?”
“那样不但可以造房屋,还可以造桥……造好大好大的桥!”
小孩子说得眉飞色舞,尤其配合着“好大好大”的比划,看得朱景洪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到这里他基本可以确定,这小子是真的有研究过,而不是找旁人作弊帮他组装。
这时黛玉也笑道:“橉儿,木头不但可以造桥,还能做车子、轿子、箱子、大船,这可不算稀奇!”
这时朱慕橉急忙道:“儿子说的是很大很大的桥!”
“娘说的就是大桥啊,西苑通往承明殿、广寒殿的桥,娘又不是没见过!”
“是那个还要长的桥!”
“还要长的桥?”黛玉面露疑惑。
广寒殿坐落于西苑湖中,从岸边通往宫殿的长桥,连起来少说也四五十丈长,桥面下的桩子都有数百根。
思索之后,朱慕橉答道:“比如给黄河,给长江架一座桥!”
老在当前这个时代,给黄河长江架桥,等同于二十一世纪初把电梯修到月亮,这是突破人类想象力的说大。
黛玉无疑被惊到了,朱景洪也不例外,只不过二人惊讶的点不同。
这时黛玉冷着脸道:“小小年纪,好高骛远!”
黛玉平时对朱慕橉很宽容,在学业上也未曾严格要求,只盼他平安长大快意人生。
只有在朱慕橉有品行问题时,她才会出言纠正乃至教训,此刻黛玉便认为他是好高骛远。
这让朱慕橉有些委屈,脸上神采顿时消散了许多。
“橉儿,别听你娘的话,我倒觉得给长江黄河架桥,未必是不可能的事!”
“真的?”朱慕橉脸上神色在恢复。
朱景洪笑着问道:“上古时人们茹毛饮血,可能想到现在锦衣玉食?秦汉时强弓硬弩可射百步,那时的人可会想到火炮能射数千步?”
认真思索后,朱慕橉答道:“不能!”
“可见当下完不成的事,日后未必不能办成,只要我们不断努力钻研!”
朱慕橉脸上重新恢复神采,随后兴致勃勃道:“父皇所言极是!”
朱景洪又道:“只不过,钻研一途枯燥乏味,甚至会荒废人生,很多人可熬不下去!”
朱慕橉连忙答道:“儿子愿意钻研!”
朱景洪笑道:“那爹预祝你早日钻研出成果来!”
如今他的儿子多,只要不长歪了去害人,无论怎么发展他都能接受。
如果朱慕橉真的喜欢格物,乃至于后面成为科学家,在朱景洪看来也是极好的结果。
毕竟皇帝不一定会被记住,但那些推动时代发展的人,则必然会被后世铭记传颂事迹。
这父子二人的对话,全程黛玉都认真听着,而且没有觉得这是儿戏,她并不反对儿子钻研这些。
在这偏殿内,等朱慕橉把宫殿还原,朱景洪方与黛玉去了正殿,这里已经摆好了午膳。
膳食比较简单,也就六样菜加一道汤和一份点心,但其烹调却是格外精细。
亲自给朱景洪布菜,黛玉问道:“陛下,江北可安定了?”
她不是关心国事,而是借此关心朱景洪,毕竟后者近些日子一直为此犯愁。
“基本安定了!”朱景洪应道。
黛玉遂展颜笑道:“如此陛下总算可以安心过年了!”
叹了口气,朱景洪道:“我能否安心过年倒在其次,只盼天下万民能安心过年!”
黛玉沉默了一阵,随后答道:“只要陛下励精图治,天下万民就能安定,不只是过年的日子,他们每天都能安享太平!”
看向黛玉,朱景洪失笑道:“你这是恭维我!”
“不……臣妾是鞭策陛下!”
“鞭策?”朱景洪看向黛玉,突然间有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