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英国大使馆附近的豪华屋舍,比楚林在彼得堡的租屋显得简陋了不少。
这是一栋老旧的两层小楼,外墙刷着灰白的石灰,斑驳的墙面和有些老旧的窗框显示出这房屋的年代久远。冬天的雪堆积在窗台上,屋檐下垂着的冰柱,只看一眼便让人感觉冻得要犯痔疮。
不过好在这房子的地理位置不错,就位于贯穿了彼得堡市中心的豌豆街上。
虽然豌豆街上找不到什么显眼的贵族府邸、商人宅邸或者奢侈品商店,但这里却遍地都是小商铺和廉价旅馆,是个适合普通市民居住的好地方。
由于这里距离车站和冬宫广场都很近,而且生活也很方便,所以像是比楚林这样的中低层小公务员都喜欢在这里租房子。
亚瑟跟着比楚林顺着台阶上了楼,经过门廊的时候,可以发现头顶吊着的一盏旧铁灯笼。
灯笼的灯罩已经泛黄,灯光微弱,显然是为了省油而长时间未换新。
比楚林的房间门外还挂着一个木质十字架,这既是一种宗教的象征,也是在向外人表明这里是一名教士的住所。
不过,亚瑟一联想到比楚林的人生经历,还是觉得门前挂个十字架颇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味道。
趁着比楚林开门的工夫,亚瑟注意到他脚下的地面上堆放着几块劈柴。
这些柴火的断面粗细不一,应该是比楚林亲自用斧头劈好的,因为正经砍柴人售卖的木头应该不会随意成这个模样。
比楚林用钥匙打开门,他刚把手里的《圣经》放下,便着急忙活的跑去生火煮茶炊。
他一边忙活还一边解释道:“我这房子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不怎么样,但住起来其实挺舒服的。”
亚瑟笑了笑,没有直接接话,而是环顾了一下屋内的布局。
屋子不大,但比楚林显然尽力将它安排得井井有条。
门厅正对着客厅,墙角立着一个简陋的木制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和手稿,甚至还有几卷已经泛黄的羊皮纸。
书架旁的地板上堆着一些杂物,几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木头箱子、一只破旧的烟斗盒,以及一顶似乎在冬天很管用的毛皮帽。
客厅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一块旧桌布,四周围着几张木椅,椅子的扶手已经磨损得露出了木纹。
亚瑟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发现桌上的茶壶和几只陶杯显然是从东方带回来的,杯子的釉面上绘着五彩斑斓的精致图案。
“这是从BJ带回来的吧?”亚瑟拿起一只茶杯端详着,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看来您在那儿过得还挺奢侈的。”
比楚林从火炉旁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只旧烟斗,嘴角一咧:“奢侈?不敢当。这些东西只是在集市上顺手买的,价钱很便宜,比我这套租来的房子还划算呢。”
说话间,火炉里已经烧起了熊熊火焰,比楚林麻利地将一个小铁壶放在炉架上,不一会儿就有水汽升腾而起,屋内的寒意被火炉的热气和壶中冒出的茶香驱散了不少。
亚瑟的目光从火炉转向墙上,注意到了一幅比楚林戴着清朝官帽的肖像,以及贴在木板上的手绘地图,旁边还钉着几张写满汉字的小纸条。
《身着中国服饰的亚金夫·比楚林》亚历山大·奥尔洛夫斯基,1828年
他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些纸条上用工整的汉字和俄文对照记录了不少句子,其中还有几句熟悉的儒家经典译文。
而被他摆在最显眼位置的赫然是节选自《论语》的名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联想到比楚林曾经被流放的经历,以及现在苦中作乐的乐观心态,他喜欢这句话也就不难理解了。
人人都喜欢与自强不息的人物交朋友,就连英国老特务也不例外。
虽然接触时间并不长,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喜欢这位看起来与主流格格不入的俄国‘松柏’。
将视线挪向墙壁的另一边,那上面挂着几幅字迹清秀的中文书法作品,书法下方的书桌铺着一块旧布,压着几块鹅卵石,显然是为了防止纸页被风吹乱,桌上摆放着一个油灯和一堆书籍和未完成的手稿,其中既有《四书五经》注疏以及一些未翻译的汉学资料,甚至还有几卷用丝线捆扎的满文、蒙文和藏文典籍。
不消多说,这些书一定是比楚林只能住在这间小房子的罪魁祸首。
在这个年代拥有如此多的藏书到底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亚瑟对此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当年他还在伦敦当臭脚巡的时候,想从旧书店里淘换一本缺页、封面破损的老,都得咬着牙攒上一周的钱。
而如果他看中了一份四开本的精装旧书,那就算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也得攒上一个月的钱。
像是埃尔德这样熟悉亚瑟的人都知道,要想激怒这位看起来彬彬有礼的约克夏绅士,光靠言语挑衅是很难成功的。
你如果真想惹他生气,只要朝他的藏书上吐一口吐沫就行了。
至于如何激怒卡特先生?
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伦敦大学的学生都是爱书之人,埃尔德的藏书同样是他的命根子。
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埃尔德的藏书通常都是某些特定类型。
亚瑟望着比楚林满屋子的收藏品,一时起了收购的心思:“您这幅‘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书法对外出售吗?我愿意出两百卢布。”
比楚林转过身,递给亚瑟一杯热茶,并没有直接回绝,而是试探似的回了一句:“爵士,君子不夺人所爱,不强人所难。”
亚瑟闻言不禁大失所望,但比楚林看见亚瑟的神色,却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得:“您听懂了?”
他原本以为普希金是在夸大其词,一个英国外交官怎么可能有什么汉学根基呢?
至多至多也就是懂点皮毛,会说几句广东话罢了。
但现在看来,弄不好他还真深入研究过。
忽然发现同好者的喜悦一下子冲昏了比楚林的头脑,他把烟斗往桌上一放,顾不得火炉上的铁壶咕嘟咕嘟冒出的热气,兴冲冲地凑到亚瑟面前,双手一摊,眼里闪着光:“说说看,爵士,您是怎么学会汉语的?光跟着家庭教师学习肯定做不到这种程度,您难道也在BJ住过?”
亚瑟见比楚林的反应,原本还想谦虚几句,结果对方急切的表情让他只好微微一笑,端着茶杯道:“算不上学会,只是在伦敦时偶尔接触过一些汉学材料,感兴趣就研究了一点。至于住在BJ……”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调侃:“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好运气。”
“好运气?”比楚林一听,竟笑得咳嗽了两声:“阁下,您怕是不了解,咱们这些人住在BJ的日子可是苦得很!别看我带回来这么多书,都是当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换的。那时候在BJ,想吃上一顿正经的俄国炖菜都是奢望。”
“是吗?”亚瑟似笑非笑:“可我看您这满屋子的书,可比一锅炖菜值钱多了。”
比楚林眯了眯眼,显然对亚瑟这句话深以为然。
亚瑟转而问道:“那您呢,您又是怎么学会的汉语?”
“我?”比楚林笑呵呵的:“我最开始是从天主教修士手里弄到了一本拉丁文-中文词典。但是作为学习资料,那本词典显然不太适合我这样的初学者,而是适合那些已经初步掌握了汉语的人。于是,我开发了自己的方法。”
“什么方法?”
“我只要闲下来就会到BJ的街道上行走,四处逛胡同。遇到不认识的东西,我就会请物品的所有者告诉我那是什么,并用汉字写下来。随后,我的汉语老师会核对字词的正确性。这种实践让我接触到了不同社会阶层的中国人,尤其是政府官员和郊区的农民。”
说到这里,比楚林往墙边的书架走去,指着一卷装订整齐的汉文典籍说:“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亚瑟站起身走近一看,那书页上密密麻麻写着汉字,偶尔夹着几行俄文注释,字体刚劲有力:“让我猜猜……”
他用手指轻轻划过封面,眉头越皱越紧,就像是费了好大的劲似得:“这是《太平经》?”
“没错!”
比楚林抚掌笑道:“这是我从BJ带回来的抄本之一,整理得相当费劲儿。我原本只是好奇这些经书里到底讲了些什么,没想到越研究越着迷。您知道吗?他们讲的天地运转、道德修养,与东正教竟然有那么几分相似。”
亚瑟端着茶杯站在一旁:“您是说,传教士也能从道教里学到东西?”
“当然!”非典型传教士比楚林回答得干脆利落:“学问无界,智慧更无界。我们可以从任何文化中汲取养分,关键在于有没有一双愿意发现的眼睛。”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对了,阁下,您刚才提到的那幅书法——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这其实我不是买来的,是一个在BJ的朋友送的。”
“朋友?”亚瑟挑了挑眉。
“那倒不是。”比楚林摇头笑道,“是一位书法家,姓王。他是理藩院主事,性格爽朗,很欣赏我的研究精神。有一次见我对书法感兴趣,就亲手写了这幅字送我。您知道,他们的笔法和我们的完全不同,讲究‘气韵生动’,不是随便写写就能达到的。”
说到这里,比楚林还兴冲冲的跑到杂物箱边挑挑拣拣好半天,然后献宝似得取出了一根毛笔。
比楚林铺好了纸张,看这架势,应该是准备现场给亚瑟上一课。
比楚林坐定,提起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些墨,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八个大字。
他一边写,嘴里还一边念叨着:“这根笔是我从BJ带回来的,京城的书法家用的都是这种狼毫笔。阁下,您可能对这些细节不太了解,但书法这门艺术啊,器具比技巧还重要。”
比楚林的笔法流畅,气韵贯通,显然用心颇深。他写完后,把笔一搁,将字幅轻轻抬起,放在桌上的灯火前,仔细欣赏了一番,然后才递给亚瑟:“您看,这就是气韵生动的精髓。您要是喜欢,我这次就不卖了,直接送给您吧。”
亚瑟捧着比楚林的墨宝瞻仰了半天,虽然够不上书法家的级别,但绝对当得起工整端庄的评价,至少他的字要远远比亚瑟写的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亚瑟的心声,比楚林竟然把毛笔一横递到了亚瑟的面前:“您要不要试试?”
有了比楚林珠玉在前,面对他的邀请,亚瑟第一时间竟然打起了退堂鼓。
比楚林看出了他的紧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爵士。我第一次学汉字的时候,连‘一二三’都写得歪七扭八。您只管试试,重要的是感受握笔时的力量和平衡,这才是书法的乐趣所在。”
亚瑟转而一想,写的不好貌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英国佬会写汉字,这首先就应该予以表扬了。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从比楚林手里接过毛笔,蘸了点墨,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下一个“室”字。他的动作显得生疏,但力求工整。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冷冻手,又或者是因为紧张,所以笔画之间的粗细控制得并不均匀,几个转折处还洇出了一团团墨迹。
“嗯……”比楚林凑过来,捏着下巴打量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看得出来,您对结构的理解不错。虽然不够熟练,但已经有了几分形神了。”
“形神?”亚瑟看了看自己的“室”字,又看了看比楚林的,忍不住失笑:“恐怕我的形神就像是一个醉汉试图模仿军官行军礼吧。”
“您太谦虚了!”比楚林摆了摆手:“别忘了,书法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贵在坚持。来,接着写下去,把整句写完。”
“要不我还是换个短的吧。”
亚瑟换了张纸,想着写点熟悉的,他摒住呼吸,聚精会神。
比楚林饶有兴致的在旁边观望着,屋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比楚林只得撇下亚瑟,跑去拉开房门。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寒冷的彼得堡冬夜气息立刻涌入了屋内。
比楚林站在门口,看到门外几位熟悉的身影,不禁咧嘴笑了:“你们这些人,大冷天跑来找我,是不是又想蹭茶喝?”
“岂止是蹭茶!”
为首的谢尔盖·利波夫佐夫哈哈大笑,一脚踏进屋里。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呢子大衣,甩掉帽子上的雪花:“我们可是带着好消息来的,顺便看看你这个藏书家最近有没有把自己冻坏。”
“藏书家?这我怎么敢当呢。”
“你要是不敢当就没人敢当了,谁不知道当年你从中国离开的时候,足足带回来400普特的资料,光是运费就花了750卢布。彼得堡亚洲博物馆里面的藏书,有一多半都是你贡献的!”
他身后,瓦西里·索洛米尔斯基摘下围巾,眼中闪着笑意:“亚金夫,你这地方可真够简朴的,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外交部一年给你发1200卢布,还有300卢布文具补贴。这些钱你揣在兜里不花,故意住在这种地方,是不是怕住的房子太好,我们这些文人来了赖着不走?”
“这叫‘室雅何须大’,你不懂。”克拉耶夫斯基接过话茬,放下手里的礼盒:“亚金夫,这可是我特意从茶叶商那里拿来的好货,不知道比得上你从BJ带回来的那些没?”
奥多耶夫斯基一边拍着冻红的手,一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看啊,他干脆在这儿开个东方学沙龙好了,毕竟他是我们亚洲司的骄傲,连科学院都给他颁奖了。今年科学院德米多夫奖获奖书籍——《卫拉特或卡尔梅克人的历史回顾:从15世纪至今》,作者:亚金夫·比楚林!”
最后进来的克雷洛夫满脸笑意的把门带上:“这地方虽然小,但暖和得很。比贵族府邸可要有人情味多了。”
比楚林赶紧招呼大家进来:“自己找地方坐下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们,这屋里可没什么好东西,凑合着喝我的茶吧。”
说完,他转身去火炉边重新烧水。
但刚走到一半,他才想起了亚瑟还在呢,于是又折返回来,替亚瑟介绍道。
“差点把您给忘了!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谢尔盖·利波夫佐夫,和我一样都是亚洲司的翻译,对满文造诣极深,就是他负责的满文《新约圣经》的翻译工作。这边的索洛米尔斯基是文学圈的活跃人物,四年前我们曾经一起在外交部组建的东西伯利亚探险队工作。至于这位,克拉耶夫斯基,那更不用说,是俄罗斯文学评论的中坚人物。而奥多耶夫斯基与克雷洛夫,他们两您肯定早就听说过,都是俄国的大文豪和知名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