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东京城。
在天书降世的大中祥符年间,国朝似乎处处太平安详,四海升平。
有些人能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是因为能够七窍玲珑,心思机敏。
有些人却只能够贬官下狱,则是因为抛不下骨子里头那份儿书生意气,宁死也要做那铮铮文臣。
东京城就有这么一个不懂变通的言官,本是寒门读书人,一朝进士出身,得以拜入天子门下,苦了许多年的一家妻儿也终于跟着他翻身成了东京城的半个新贵人家。
那年打出生以来很少享过福气的少年第一次托了父亲的福见识到东京城的繁华,第一次知晓世上还有如此豪华大院,只是东京城里这些个穿得衣裳齐楚的人好像各个都同家乡那些地主老爷们一样冷若冰霜。
不过这些,相比于以后能在豪华大院中读书识字的幸福来说,少年觉得并不算什么。
从那以后少年便与父亲母亲一家人住在了东京城内,也第一次成了别人口中的小少爷。
只可惜,天公不遂人愿,这份富足安康,并没有维持很久。
少年的父亲在朝堂上因秉公直言得罪了圣眷正隆的丁相公,在如日中天的丁相公面前,少年父亲这种初入朝堂几乎毫无根基的出头鸟,自然就成了他杀一儆百的工具。
方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的少年一家,转眼间就又变成了孤苦伶仃的少年一人,也是那时候,少年才知道,东京这些人的冷若冰霜,要远胜过家乡里的那些地主老爷。
父亲的朝堂之上如此,家里的朝堂之下也是如此。
被抄家之前,少年的娘亲告诉他,不要哭,让他记住,他爹没罪,若非要说有罪,那也是因为非要在大是大非面前说真相。
是啊,在大是大非面前说真相,大中祥符年间的天底下,哪里去找比这更大的罪过?
那时候少年还小,其实听不懂这些,如了娘亲的话,没有哭,只是怀中抱起了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方古砚,便好似抱起了整个大宋文臣的铁骨铮铮。
然后那天,少年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又哭又闹的小女孩,即便再不谙世事,少年也看得出那小女孩的境遇,可惜,同对待自己一样,街上来往路人依旧是冷若冰霜,只有这无依无靠的半大少年,出面拦住了那人贩子,将父亲古砚换了银钱,救了女孩。
少年心里相信,即便父亲知晓,也不会怪他,毕竟父亲的那份铁骨铮铮,已经种在了少年的心里。
后来,少年长大,在东京城的乡塾里做了教书先生。
先生姓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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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见晚,东京城开始寒风凛冽。
可陈府的马车却像疯了似的朝着府外而去。
车内,陈婉约早已泣不成声。
今个下午原本正在书房院中插花,便瞧见自家哥哥着急忙慌而来,原本还以为是找自己有什么要紧事儿,但自家哥哥却在瞧见自个以后,立马换作了另外一副模样。
但这哪里能瞒过心思聪慧的陈婉约?
便在自家哥哥离去之后,悄悄跟在了后头,倒不是对自家哥哥不信任,毕竟自己家里头除了爹娘,打小最心疼自己的便是这唯一的亲哥哥了。但也正是如此,陈婉约对自己这个哥哥的性子极为了解,若非是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他定然不会是这副模样。
于是,就这样,陈婉约在屋子外头听见了自己做梦都没想到的晴天霹雳。
甚至都顾不得责怪一句哥哥对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欺瞒,陈婉约在得知了丰寿侯公子相约地点之后,便不顾一切地前去。
她知道,哥哥跟那韩公子猜得没错,是宋先生的话,以他的性子,定是会选择代替自己前去赴约。
她已经欠他很多了,没法再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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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街口。
大概觉得这里离家近些,因此这是辽人在东京最多的聚集地,此刻一位揣了一壶酒的书生卧在巷前。
如此醉醺醺的读书人不多见。他身着一身不知道里头一面有多少补丁的寒酸衣裳,手捧一壶远比浑身衣裳值钱的佳酿。比起大部分读书人的道貌岸然,这位不省人事的寒酸穷书生光从衣着打扮一项上就输了不少。
虽说大宋已经取消了宵禁,但相比于宋人生活的有滋有味,这些来自北方的辽人蛮子,大都还是习惯白日里做事,晚上回到自己的窝棚里休养,毕竟对于游牧民族来说,远不如中原农田耕作温饱来得稳定,因此祖先开始刻在血液里的习性,基本到了哪都不会改变。
这些收工回住处的北方蛮子,在巷口瞅见这醉生梦死的宋人书生,也大都只是转头撇上几眼,除了嘲笑这些文弱宋人的酒量差劲,也会有一些蛮子对最注重礼义廉耻的大宋读书人醉宿街头感到稀罕。
只有一位刚随自己娘娘在外头买了蜜饯准备回家的辽朝小女孩,在经过巷口瞧见书生之后,瞪大眼睛用标准的宋人语言大声道:“先生!”
那明明不省人事的书生在听到这声呼喊之后,竟然扭头认出了这乡塾里唯一一名辽人学生。
这个平日里因为格格不入的打扮和长相而在乡塾里备受排挤的小女孩,似乎对这个唯一待自己一视同仁的先生极为亲切。
愣了愣,征得了自己娘娘的同意后,便小跑来到自己先生跟前,用小手帮着先生拍去身上沾染的灰尘,随后拿出一捧蜜饯,柔声说道:“先生,别在这喝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呀,我娘娘待会儿回家给我做热腾腾的羊骨汤,要不,你去我家里,让娘娘陪你喝。”
书生摇摇头,瞧着这个心地极为善良坚强的辽人小女孩,自己学生里书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书生往后挪了挪身子,觉得这满嘴酒味不会传到小女孩跟前了,才轻声问道:“可还记得先生与你常说的话?”
辽人小女孩闻言应声道:“记得的,先生说,我就是我,至于别人如何瞧我,既不需要,也不重要,”
书生这才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小女孩早些随娘娘回家。
小女孩有些犹豫。
不远处辽人女子也轻声劝道:“宋先生,早些回家吧。”
书生瞧了瞧手中一滴不剩的酒壶,又没由来地望了望城南小甜水巷,最后说了一句:“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