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阿县衙,县尉官廨。
本朝秉承魏晋风范,官员以案牍劳形为耻,以政事清闲为荣。因为后者说明你水平高,治下政通人和,前者反之。
故而,谢县尉每月仅升堂问案一次,每次只有半天。省下来的时间可以清谈参禅,可以狎妓宴饮,总之就是不能干正事。
别问,问就是正宗魏晋风范。
今日十五,正逢谢县尉问案的日子。等待过堂的百姓,在官廨外排成了长队。
当然,谢县尉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把叫‘千隆问屈术’,另一把‘扶乩’更是重量级。
靠着这两大绝学,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撒谎;不管多么疑难的案子,他都能查清真相。按说得个‘断案如神’的美名一点都不难。
但他偏不。
一来他不愿意多劳,午时一到便退堂收工,才不管案头上积了多少状子,外面还有多少人在排队呢。
二来,他问明案情之后,从来不当场宣判,而是先缓上两三个月,给足双方缓颊活动,释放能量的时间,以免误伤了‘良善’大户。
至于通融的程度,是完全跟你能量大小成正比的。
比如半年前,县里一位公子在闹市纵马飞奔,结果撞死一对爷孙。当即被义愤填膺的百姓扭送官府,押入大牢。
按说此案证据确凿,依照刑律,公子必死无疑。可惜公子姓桓,谢县尉情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于是将卷宗搁置数月。
近日果然得了族中某位长辈的家书,其中有言语提到这位桓公子,说他是故人之子,已经幡然悔悟云云……然后又话锋一转,说起与谢县尉父亲的深情厚谊,请他进京时务必到府中做客云云。
于是谢县尉退堂之后,便叫属下法曹拿来卷宗,找到判词中的‘跑马伤人致死’一句,提笔将‘跑马’二字一颠倒,改为‘马跑伤人致死’。
“妙哉!”那法曹抚掌赞叹:“少府神来一笔,纵马伤人便成了劣马脱缰,非人之过,那桓公子便既可免刑,更可免死,真是天有好生之德,少府有通神之笔啊。”
“你再跟嫌犯家属通通气,让他们别太抠搜,多赔点钱,堵住苦主的嘴。上上下下再打点一番,以免有人乱讲话。”谢县尉沉声吩咐道:
“一切顺利的话,那小崽子就能回家过年了。”
“哎,好嘞!”法曹喜不自胜地应下,一看就没少拿被告的好处。
谢县尉也不戳破他,因为他更没少拿。
忽然谢癸神情一动,摆摆手道:“先下去吧。”
“是,卑职告退。”法曹赶紧抱起卷宗告退。
门一关上,内堂中便响起鼓掌声。
谢县尉不用看也知道,那死人脸又来了。
“谢县尉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每次都能令我大开眼界。”魌先生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这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谢县尉面无表情道。
“你们都这么搞?不怕像北朝一样民心尽失吗?”魌先生忍不住问道。
“你懂什么民心?乡绅士大夫的心才是民心。区区草民哪里有心?不过是盲从牧童的羊群罢了。”
“所以乡绅就是放羊娃子?”魌先生道。
“正是。”谢县尉点点头道:“所以,得罪一个乡绅的危害,远超得罪一百个小民。再说乡绅保住了孩子,小民家里也得到了丰厚的赔偿,官府也少一桩重案。大家都有好处,岂不善哉?”
“佩服,不要脸还得是你们世家子弟。”魌先生赞叹不已道:“把贪赃枉法说的如此正大光明。”
“废话到此为止。”谢县尉呷一口茶水,问道:“你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访仙乡的那帮家伙严防死守,我四个孩子都没了。”魌先生笑容渐失,长叹一声。
“哦?访仙乡的山精村怪这么厉害吗?”谢县尉明显幸灾乐祸道。
“我的孩子要配合我一起对敌,才能发挥出他们的威力来!”魌先生脸上竟泛起了一抹红,激动道:
“可我偏偏不能亲自出手,他们没人指挥,才会着了那些鼠辈的道!”
“你们明鬼的人是在勾陈司挂了号的。你一出手,还能洗脱得了嫌疑吗?”谢县尉淡淡道:
“反正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你们炼尸的材料。你到底心疼啥啊?再炼一波就是了。”
“我是养尸人,不是炼尸人!”魌先生用那只骨手敲着桌子纠正道:“每一具活尸都是我的孩子!‘虽为人炼,实属天赐’懂不懂?!”
檀木的桌面像纸糊的一样,被他敲出了个大窟窿。
谢县尉微微皱眉,要不是任务在身,他是绝对不会跟这种粗鄙之人同屋的。
“好了,别激动了。”谢县尉喝止住魌先生道:“说正事!”
“好,你说该怎么办?”魌先生气呼呼问道。
“这有何难?”谢县尉眉毛一挑,叹气道:“唉,本来想做的体面一点,等乡里主动上报再做反应。既然他们不愿意给咱这个体面,那咱就只能不顾体面了。”
说着压低声音道:“你赶紧去造几个僵尸出来,明天给我,其余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这个简单。”魌先生应一声,又道:“但我得提醒你,访仙乡的人已经大量外逃了。”
“我知道。”谢县尉点点头道:“不用担心,我是故意放他们逃走的。访仙乡是个人口大乡,总不能把两万人全都杀了吧?”
“那逃干净了怎么办?”魌先生着急道:“咱们还要用人呢。”
“放心吧,京里派来的高手,已经在出乡的道上设下了八门迷魂阵,但凡走进去的活物,都会被困在里头出不来的。”谢县尉给他吃颗定心丸。
“那就行。”魌先生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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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魌先生整天看姓谢的不顺眼,但他把任务看得比什么都重。
所以从县尉官廨出来,他便来到了之前住过的义庄。
此时天已漆黑,西风呜咽,吹得庄门上两盏白灯笼不停晃动。
‘当当……’魌先生敲响了庄门。
好一会儿,那门才吱呀呀缓缓敞开,露出一张阴气森森的老脸来。看见是魌先生后,那守庄人才阴测测道:“我当是谁大晚上来送死,原来是你这个活死人。”
说着侧身让他进去。
魌先生将手中的油葫芦递给他道:“这是照顾我闺女的报酬,你有脸领吗?”
“当然有了。每天都按你说的喂养她,快去看看吧,长得可好了。”守庄人一把夺过葫芦,拔掉塞子深吸一口,满脸陶醉道:“哇,上好的人头油啊!”
魌先生便不再理他,走进停尸的长生屋中,从几十具棺材里准确找到了自己那具槐木棺材。
槐字中有‘鬼’,此树也是所有树木中阴气最重的一种,别说用槐木打棺材了,就算把死人埋在槐树底下,时间一长都会变成僵尸复活。
所以正常人是不会用槐木打棺材的,但魌先生显然不正常,甚至不算人。
他走到那口用黑鲶鱼胶密封的棺木旁,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按说不该这么着急开棺的,就算用槐木棺材加处子血养尸,也得几个月才能将紫僵养成白僵。
但现在也只能事急从权了,他便用那只骨手缓缓推开了沉重的棺盖,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道:“乖女儿,该起来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