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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11章 外篇:独白

    陆正刚心情烦闷,不知该如何排遣这漫长、凝固的时光,便接着写起了日记。

    他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串字:“你不知道的事”,权且作为自己日记的主题吧。

    ——希望你能听得到,噫吁嚱……

    ……

    我一直挺怨俺爸爸的,但却恨不起来。

    我知道我有“另外一个”妈妈,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大眼睛的小萌娃,正在调皮得狗都嫌的年龄。

    我们家平房最西边儿一间屋,很阴森。平常很少有人去,连个灯也没有,永远是黑漆漆的一片。里面放着粮囤、农具和一些杂物,永远弥漫着一股陈年老鼠屎的味道。记忆中它大概的样子就是我在《你好,韩要童》里面描写的韩要童住的那间屋子的样子。

    我那时顽皮,没有我皮不到的地方,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有一天,我在那间屋子里玩,看到有一个大白木箱子,就打开来翻着玩儿。里面有很多旧衣服,看上去都是女式的,有很厚的尘土,我把它们掏出来呛得要命。后来发现了一本蓝色的结婚证,有俺爸爸的名字,还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带钢印的照片被撕掉了一半儿,只留下俺爸爸的那半个。

    我于是拿着那张结婚证去问俺爸爸,然后我就被他毒揍了一顿。

    他当然什么也没说,把那结婚证一把夺了过去,把我按在地上就揍,并命令我以后不准再踏入最西边儿那间屋半步。

    我那时小,觉得挨揍是因为做错事,不该乱翻家里的东西。再说,我那时对挨揍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喝稀饭一样平常,根本不会去细想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挨揍。

    他那时穿得都是那种黑色的布鞋,厚厚的牛筋鞋底,抽打在身上特别痛,像皮带一样,就是我在《学生时代》里面描写的那样。说实话,即便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梦见俺爸爸揍我,举着那种黑乎乎鞋底,按着我死命地打。我有时还会从梦中吓醒,满头都是汗。是真的,就跟电视里演的有人从噩梦中惊醒一样。

    你可能有所耳闻,我是被打大的,但应该很难感同身受。

    小时候,有一回,俺爸爸的拜把子兄弟在俺家喝酒。我那时刚从俺二大家跟着俺姐姐学写字回来,饿得很,看到桌上的牛肉也馋得慌——那时家里穷,很少吃肉。就在长辈们还没入座,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说话的时候,我捏了一块牛肉填到嘴里。

    当时倒也风平浪静,没起什么波澜。但在酒场散去,长辈们前脚刚走,俺爸爸二话不说,就把我按在地上,用鞋底毒打一气儿,我当时甚至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而挨揍。等俺爸爸打累了,他才告诉我原因。我自那以后就记住了:家里来人,小孩儿只能走得远远的,不能靠近饭桌,更不能提前偷吃,这是规矩。

    我小时候经常跟别的小孩打架。打赢了,别人的家长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俺妈妈拉着我跟人家赔礼道歉,等人家走了,俺爸爸就会毒揍我一顿,说我是个祸事精;打输了,也得挨揍,说我没用,白搭饭。我记得幼儿园的时候,有次我跟俺庄的曹可、曹贺两兄弟打架,曹可比我大一岁,曹贺跟我同龄,我没打过,脸上被他俩挖了几道子,哭着回家的。俺爸爸那时烧窑刚下班,从外面回来,问了两句,一耳刮子就把我扇倒了,然后脱掉黄鞋就揍了我一顿。并告诉我:打不过就摸石头砸,也不能吃亏!

    结果第二天下午,我跟本庄的李龙和飞毛两人打架,摸石头就把李龙的胳膊给砸肿多高。李龙妈妈带他来俺家找,人刚走,俺爸爸又揍了我一顿。我那时有点迷惑,不知道俺爸爸的话到底该听不该听。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次晚上放学,我写完了作业,跟小伙伴们在巷口子里面玩“藏老梦梦”,俺爸爸把我喊回了家,要检查我的作业。结果检查出来一个笔误:我把“角”的“顶点”写成了“顶头”,然后就被毒揍了一顿,还在堂屋门口罚跪。

    小学三年级,体育老师送给我一个漏气的皮球,我欢天喜地地带回家,在院子里面对着花园的小砖墙儿自己踢。俺爸爸啥也没说,把皮球攥在手里,到厨房拿来菜刀,用膝盖抵住,一刀就把皮球割破了,还给撕了几下,抬手就给扔到猪圈里去了。他说那叫“玩物丧志”,把我揍了一顿。

    我从小学四年级,村西头修京福高速公路那一年起,就开始收集烟盒。那时工地上有很多外地人,所以烟盒的品种也有很多。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收集够300种不同的硬烟盒,就有人给换一台电脑。我前后收集了两年多,顶着烈日、冒着寒风的,风雨无阻,孤山集、茅村集、权台矿集这些地方我都去过,翻垃圾桶是常事,整好收集够300个,还多出几十种软纸的,我把这些烟盒视为珍宝,有机会就拿出来把玩,心满意足。

    结果六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考了个第三名。我回家的时候,俺爸爸和俺妈妈正在院子里装种蘑菇的袋子,我一说考了第三,俺爸爸站起来一脚踹我肚子上,踹出好几米远,然后就用鞋底揍我。最后还不解气,逼着我跪着亲手把那些烟盒子全放“锅炝子”里面烧了。我一边哭一边烧,一张一张地烧,烧之前都要再看上两眼。俺爸爸还嫌我烧得慢,一边揍我,一边抓起那些烟盒都塞到“锅炝子”里去了。

    那件事对我打击极大,我到现在还是经常做噩梦,梦到自己在跪着烧烟盒。

    那些烟盒里,有一种叫“阿诗玛”的烟,上面是一个少数民族姑娘的样子,穿着民族服饰,特别特别漂亮,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我经常看那种烟盒,宝贝的不行。

    后来的寒假,我几乎没出屋,一方面是我不想出去玩,同时也怕挨揍。天天醒来就是学习、看书、做奥数题,练习写作文。我从商店里买来稿纸,就开始写关于烟盒的这段事。我给那篇文章取了个名字叫“关于烟盒的记忆”,还投稿参加了一个征文比赛,获得了三等奖,别人给寄来了一个四驱车和四节电池作为奖品。

    我当时很高兴,趁俺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玩。那辆四驱车的结局,你可能会猜到,也让俺爸爸给我摔烂了。

    那篇文章我没数过具体多少字,但是写了厚厚的一摞稿纸,是那种带方格子的而不是横线的稿纸。用圆珠笔一个字一个字写的,甚至我右手中指自那以后就落下了毛病,指甲旁边很明显地凹进去一块,到现在还是这样,就像变了形,再也没恢复回来。

    《学生时代》和《孟浪之年》里面关于烟盒的故事,就是取材于此,描写的一点都不夸张,都是刻在我脑海里的恐怖记忆,有很多文字和措辞都是那年在稿纸上写的。高中时候,我还曾写过一篇满分作文,也是写的这件事。

    再到后来,我上了初中,从初一第一次月考算起一直到初三毕业的中考,月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中考前的模拟考试、甚至是平常的周练,这么多次考试,22个班1000多口子学生,我只有三次没考全年级第一名,有两次第三,一次第六,这三次,每次都要挨揍。

    我印象最深的是初二上学期的第一次月考。

    我初一的班主任叫耿德军,是个色狼,就是我的小说里面“耿建国”的原型,从我的文字中,你可能能感受到我对他深深的怨念。初一上学期期中考试以后,他在自己家办起了辅导班,天天下了晚自习,几个学生就骑着自行车到利民巷附近他家里“补课”,一个月收100块钱。我因为是年级第一,所以不用交钱就能去。晚上我们就住在他家里,上下铺。他当时已经结婚了,家里墙上有他和对象的婚纱照,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她。

    一起补课的学生中有个叫董婷婷的,就是我小说里面“李梦圆”的原型,很漂亮,长发及腰,发育得很早熟,穿衣打扮也很出挑。耿建国经常把她叫他的卧室里去,过了挺久,她才红着眼圈出来。有一回,我踩着陈岩(石岩)和李涛(李韬)肩膀头上透过木门上面的小玻璃往里看,就见他正在摸董婷婷的咪咪,还亲人家的脖子。

    我那时还不太懂得男女之事,但是也知道他那样做肯定不对。吓了一跳,摔了下来,弄出很大的动静。耿德军仓皇地开门出来,从那就开始记恨我们仨了。

    做早操不认真,叫家长;做眼保健操不认真,叫家长;熄灯了在宿舍喧哗,叫家长;自习课看课外书,叫家长。后来我跟别人打群架,当然也得叫家长。怀疑我跟王双双早恋(实际上真没有),叫家长。总之,就是各种针对我,芝麻大点儿的小事,都要叫家长,然后把问题说得很严重,败坏我。后果只有一个:俺爸爸当着他的面儿揍我,而且一点都不手下留情,是下死手地揍;有时就在教室隔壁的临时机动办公室,会有许多同学头顶着窗户玻璃伸长了脖子过来围观,让我觉得很丢人,很没面子。

    初一下半学期,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了一个学期,但还是整天挨揍。后来期末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一,我自己找到了校长王建东,跟他说要么给我转班,要么我就转学。我那时真的很想逃离那个学校,到西朱中学读书,可以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一起骑自行车上下学,我那时很向往他们的生活。而成绩好,就是我的底气,我觉得西朱中学会愿意接收我。王建东可能觉得我是个人才,最终给我转了班,想去哪个班都行,我就去了(17)班。

    初二到了(17)班,陌生的一切。开始没有朋友,也没人愿意跟我说话,整个人很孤单。再加上王超和王洋两个混子对我很有敌意,我一直很气,但又不敢再打架,怕再被叫家长,那就更证明之前不是耿德军的原因了。总之,那一个月很难熬,成绩也受到了影响,月考只考了年级第六。

    我中午给俺家里打的电话,报告了考试成绩。没过多会儿,俺爸爸就到学校了。冲进教室里,拽着我的头发,就扇我的脸;提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了学校南部的操场,一阵暴揍,我就跪着求饶,但是根本没有用。

    后来,我的右耳朵“嗡嗡”响了很长很长时间,大概一个多月,还不时地流脓,黏糊糊的;半张脸青紫青紫的,鼓多高。我那时已经近视了,他揍我的时候,打掉了眼镜,划伤了我的太阳穴,挺长的一道口子。好在伤口不深,不用缝合,也没有留下疤痕。

    从那以后,我在同学间很难抬起头来,变得有些敏感,总觉得他们在私底下笑话我。后来,王超和王洋又挑衅我,我像疯狗一样把他俩一齐揍了一顿,把他们俩打服了,甚至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我在(17)班的日子才逐渐好过了起来。

    董婷婷初一下学期就转学走了,后来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她有没有跟她家长说起被耿德军侵犯的事,我不确定。但耿德军一直跟没事人一样,却是眼前的事实。初三毕业,领完成绩报告单,我伙同我们一把子中的几个人,加上另外几个混子,在他单元楼的楼道里堵住了他,用麻袋罩住他的头,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半天都爬不起来,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我们提前买了小孩儿玩的那种卡通面具,约定好打的时候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更不能骂,不然很容易就被他听出来了。所以,这件事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

    我中考是铜山县状元,那个暑假真的特别美好。

    我们几个在老大姚君鸽家玩了大半个暑假。他父母都在东北摊煎饼,三间瓦屋和一个门楼子就空了出来。他爷爷奶奶给我们做饭吃,我们去河里逮鱼卖钱、也剥蒜挣钱、也去附近的厂子偷过铁卖,总之想着法的搞钱。弄来的钱就都交给他爷爷奶奶给我们买菜吃。

    这一段往事,在我的另外一部小说里有很详细的描述,发给你的几篇文章都是残稿,都还没有写到那里。

    他家北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子,晚上我们用手电筒去照“知了猴”,能照到大半夜,一筐头子一筐头子地抓,卖了不少钱。

    我们整个就是一群皮孩子,天天弄的一身都是泥,都光着膀子,大裤衩几乎都不换,也没几个穿内裤的,因为都臭了,不穿比穿更舒适,也更卫生。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到处都是蚊子、牛虻咬的木疙瘩,奇痒难忍,但我们很开心。

    后来李晓翠也来玩了一段时间。

    她那时候喜欢我,也已经跟我表白了。她其实很漂亮,双眼皮、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薄嘴唇。成年后也挺会收拾,很白净,身材也很好,独生女,父母都是教师,家境殷实。对我更是千依百顺的,痴情一片,有点飞蛾扑火的感觉,跟魔怔了一样。她喜欢我很多年,可是很奇怪,我就是不怎么喜欢她。她是我们几个的苦力和使唤丫头,不过,她对我尤其好,毫不掩饰对我的偏爱。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还给我买新衣服穿,T恤、大裤衩子、内裤啥的都有,很细心。

    我曾经问过她,到底喜欢我什么,或者说我做了什么事让她这样死心塌地地喜欢我。

    她说,她开始只是听说过我的名字,知道我是年级第一,便很好奇我这种学霸长什么样子,她假想的是个邋里邋遢的书呆子。可是,有一回我们一起去市里参加作文比赛,她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真人,确认了那个人就是我,然后就沦陷了。从此,就每天都偷看我,早早地来食堂躲起来等我,然后偷偷地站在我的身后看我的背影,听我说话。

    我那时对这些当然浑然不觉,从来没有注意到竟然有这么一号人。初中临毕业了,她拜托我一把子的老二戚建波——他们是老乡,家都在单集,小学同学——找我帮她写同学录,她还跟我拍了一张合照。15年的时候,她从金鹰辞职去廊坊找我,还专门带了个相框,里面正是那张老照片,我当时很震惊,唏嘘不已。

    因为她,我一把子的兄弟们经常喷我,李聪还跟我恼脸过,因为李聪喜欢她。不过,听说她现在过得还不错,对象是个老实人,人民教师,会弹尤克里里,他们说身材相貌与我有些神似,但我没见过他。我和她从15年就没再联系过。

    扯的有些远了,闲言少叙,回到俺爸爸热衷于打我这件事。

    大学期间,我也挨过几次揍;甚至我结婚之前,还挨了一顿。我虽然已经长大成人,又高又壮,但仍是不敢还手,也不敢逃跑,心里想着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是我做错了事,所以才会挨打。他打我,我就老老实实地受着,跪着祈求他的原谅,盼望着他能消消气。

    22年,房地产行业急转直下,我失业了。

    回到济南后,投了几次简历都石沉大海了,浑浑噩噩地赋闲在家了一个月。从房地产公司的投资总监,出行都是前呼后拥的,月薪好几万,光鲜亮丽,年轻有为的人中龙凤,一下子成为了无业游民,落差真挺大的。在我心情最糟糕的时候,俺爸爸又拿孩子说事,持续地、不断地给我施加压力,狂暴输出。我自己内心也很煎熬,进退维谷。我是特别特别喜欢小孩子的,还专门去过五台山、灵岩寺上过香,怨恨世界很不公平;同时又笃信是自己年轻时候作孽太多,对别人亏欠太多,这些都是报应,我合该如此。

    我的内心很煎熬,很痛苦。

    我送起了外卖,忙起来、跑起来就能忘记痛苦和烦心事,能麻痹自己。我不缺钱花,对金钱从来也没有特别的追求,我只是想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混天撩日罢了。

    后来的一件事成为了我离婚的导火索。我跑单到十一点多回到小区门口,没带电动车通道的门禁卡。后面有个小伙子很不耐烦,嘴里嘟囔着什么我实际上并没有听清,但看他的表情我觉得他是看不起我。我回怼了一句,他竟然还嘴了,我就把那人揍了一顿,揍掉了两颗门牙。我那时很躁动,正在遇事一点就着的阶段。

    他报了警,我被带到了派出所,一个人在一间空屋子里蹲着,还不让抽烟。我给道口香打电话,她有的只是指责、愤怒和埋怨。她冷漠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对这场婚姻的坚持毫无价值、毫无意义,我很绝望。父母对她的反应也很不满意。痛定思痛,我于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婚,并且做到了。

    但是这期间,道口香对我各种谩骂、指责和羞辱,持续地输出,言语间无外乎都是不负责任、对不起她、没有担当、父母的傀儡之类,我的病情急剧加重,数次想死,一了百了。

    但无人可说。

    这都不是我现在想说的。23年过了年不多久,我那时已经离过婚了,只是没从家里搬出来。我真的很害怕寂寞和孤独,特别恐惧。一天上午,我来到现在的单位上班,俺爸爸给我打来电话,骂了我40多分钟,最后逼着我写下了一份承诺书,承诺的内容大概就是6月30日之前找到媳妇儿或者找好代孕,总之是要落实生孩子的问题;另外就是与道口香恩断义绝,不能死灰复燃等。

    那张承诺书我拍照发给了俺爸爸,作为凭证。原件撕碎了,太可怕了,我害怕见到它。

    我那天情绪崩溃了,在我的办公室就放声大哭起来了。好在我是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并且关着门,但是附近办公室的同事还是听到了。等我这边安静下来,有两位同事过来关心我,但是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淌眼泪,同时又感到很丢人。

    后来,我站在小清河的桥上,已经决定要跳河了。但是觉得很对不起父母,就给俺妈妈打去了电话,放声痛哭,不住地道歉,就说我不是好儿子,我对不起他们之类。

    他们才知道我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俺爸爸骑电动车出车祸住院了。我知道消息后,开车就往家赶。我那天早晨没有吃药,药也忘了带。我在高速上最高开到220,平常开到120都需要三个半小时的车程,我用了不到两个半小时就到仁慈医院了。

    当我开到宁阳路段的时候,开始感觉要坏。喘不上气,胸闷气短,手开始发抖,视线变得模糊,脑子开始混乱,跟放电影一样,闪现的都是我几位前任哭泣和哀求的样子,以及离去前的咒骂;还有我自己痛哭、悔恨的样子;耳朵里都是别人对我的辱骂、怨恨和埋怨。有这么几个时刻,我很想把方向盘一抖,自己也就解脱了。

    但似乎我命不该绝。

    我极力地控制思绪,放慢了车速,在邹城服务区洗了把脸,在洗手间的隔断间里,偷偷地哭了一会儿,很久才冷静下来。

    到了晚上,在俺爸爸的病床前,我还是发病了。

    我隐约地记得我那时对俺爸爸只有满腔的怨恨和诅咒。哪怕他断了腿,第二天要做手术,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我仍是没有丝毫恻隐之心。我开始咒骂他,想要杀了他,然后自己跳楼。我把窗户都打开,到处找刀要杀了他。

    后来,我突然又回过神来,善良的一面又占据了上风。我开始让俺妈妈带着我到处找药,我的内心里充满了愧疚、不安和自责。我吃下了米氮平,药效类似,这才逐渐冷静了下来。

    那个时候,爸妈才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儿子已经有神经病,而且已然病入膏肓了。

    抗病的一年很痛苦,我好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以后再说吧。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是个病人。这些痛苦的回忆,我之前根本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自己慢慢消化,舔舐伤口。

    日积月累,越积越多,就长病了。

    现在恢复得很好,所以,不用担心。

    我对你感到很歉疚。跟你说了这么多负能量的东西。我的本意是只带给你快乐和幸福,就像我笔下的陆小川对韩要童那样。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我本不该这样的。

    你就像我生命里的一道光,是希望之光,我很想抓住,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抓住,实际上,我是很没有信心的。

    你善良的内心就像金子般珍贵,我很想承认自己配不上,但又怀有很重的私心,想一直拥有,一直沐浴在霞光之中。就像自己现在这样向你歇斯底里地倾诉,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我很自私地就跟你说了这些。

    我在年轻的时候,曾有过很多梦想。

    小学的时候,我梦想着能尽快上初中,那样就可以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新自行车,每天开心地骑着它上下学;初中的时候,我梦想着能尽快上高中,那样我就可以到市里读书,离家里远点,能更自由放肆一些;等到了高中,我梦想着那种压抑、窒息的日子能早点结束,好赖的我考上大学,能到离家更远的地方,一个人无拘无束地生活,父亲更管不着我了。

    大学的时候,我的梦想更多。

    那时候我喜欢踢足球,就梦想着拥有一套正儿八经的足球装备:专业的球鞋、护腿板、厚厚的长袜、正品的利物浦球衣。我于是去了金陵大学的图书馆做兼职,干了二十多天。不仅梦想成真了,甚至还有余钱买了一只正品的欧冠比赛用球。当时别提多开心了,晚上睡觉都要齐整地穿着那套装备、抱着足球睡,那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我最大的收获是:通过自己脚踏实地地劳动,可以挣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喜欢打游戏,就梦想着拥有一个电竞键盘和电竞鼠标。因为要想换一台游戏专用的笔记本电脑实在太贵了,不太现实。我于是跟一位同学一起到济南的花鸟市场进了一批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棍儿的盆栽,在山大南外环校区悦园食堂门口摆摊卖了几天,挣到了三百多块钱,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我用那套电竞装备,操作起来都特别自信。

    毕业季,找工作的、考公的、考研的、志在出国留学的,看起来都很风风火火地忙碌着,为未来谋划着,我却整天泡在宿舍打游戏。直到身边平时一起玩的同学都陆陆续续拿到了满意的offer,我才开始考虑出路。我一个人到学校北门的成都美食喝了半斤酒,定下了要找一份工作地点在南京的工作,最好还是知名企业。

    我于是才开始制作简历,参加招聘会。

    我很幸运,我面试的第一家企业就是苏宁电器,在还有两门功课挂科需要补考的情况下,我通过了面试,进入了苏宁的1200管培生梯队,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南京。那时,我的很多一中的同学都在南京,大家可以经常聚聚,那一阶段我的生活也是很值得回忆的部分。

    我参加工作了,梦想着挣很多钱,成为有钱人。我于是同时做了四份工,每天单程倒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公交到江宁的门店卖电器,这是我的主业;每周五、周六晚上坐地铁到仙林南师大附近的一个小区给一位高二的女学生做家教——不过这份兼职没做多久,我便被辞退了,因为那位女学生对我总是特别热情,爱往我身上扑,她的妈妈对我萌生了戒备和猜忌;凌晨要送住处附近的三个小区的牛奶;天蒙蒙亮的时候,还要送本小区订阅的“参考消息”这份报纸。

    那段时间忙得不亦乐乎,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空闲的时候,还要背诵厨卫品类的一些商品的卖点、话术之类。寂寞的时候,便会接着写《学生时代》那本书——光着膀子坐在凉席上,对面是一个很小的圆头风扇,挥汗如雨,文思泉涌,那样的时候,我不关心其他,想的都是李雪燕。

    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我在苏宁一共工作了三个半月,有两个月拿到了1200梯队的销冠,苏宁的集团副总裁曾亲自给我发过奖状,还亲切地跟我握了手。2013年10月份的工资,我领到了税后28414块钱,那真是一笔巨款,我印象特别深刻。加上其他的兼职收入,我一下子就成了有钱人。

    后来,我请高中同学喝酒、唱歌、洗脚等,尝到了有钱的好处,觉得人生开场即巅峰了。你看看,我的梦想又实现了。

    我从苏宁离职后,在徐州过了个年,去参加了几次招聘会,都没有特别看得上的。我当时梦想着在徐州谋一份差事,重新开启自己的职业生涯。我考虑过就在老家,守着父母,工作生活,彼此都有个照应。我很容易孤独,也很害怕孤独,只有有了家人的陪伴,我才不会孤独。我其实是个很恋家的人,俺妹妹应该很清楚。但是因为我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学习好,结果失业在家,心理上巨大的落差、周围的议论、父母的忧虑,都很让我窒息。我于是逃也似的去了廊坊。接下来的事以后再说吧。

    你看,我年轻时候的很多梦想都实现了,但我当年义无反顾地在手腕上烫下了烟疤时候所确立的梦想,注定此生无法达成了,甚至一度将它遗忘。我不会再去辩解,强调一些客观的原因和世事的变迁。忠于理想,面对现实,现在我只能祈祷着它以另一种形式实现,我们俩以另一种关系共度余生。

    如果我现在回到家,你早已准备好了一桌子饭菜,哄着孩子在安静地等着我,所有的菜都扣上了盘子,保持着温度。我推门而入,你和孩子笑意盈盈地迎接我,我左拥右抱着,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甚至想想,内心里都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那才是向往的生活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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