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二月二十一日。
朱厚熜在云台门正式召见了被起复进京的大学士杨一清和费宏。
按理。
在年前就被下旨起复的杨一清和费宏两人,应该早就进京了。
但他们之所以到的这么晚,主要是因为按照惯例,他们上本请辞了两次任命,等到过完年,且第三道旨到后,他们才正式接旨启程。
这倒也不是两人傲慢。
两人自己倒是恨不得即刻回到京师,重新体验一把权力在手的滋味。
而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对于执政官员的任命,文官们照例都要客套一下。
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的东西,越是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同时,也是成全皇帝“礼贤下士”到三请之地步的仁名。
且说。
杨一清早就在见到朱厚熜之前,听闻到了关于当今天子的很多传闻。
他也由此早就断定当今天子是励精图治的,同时也是手段高明的天降英主。
但在杨一清看来,当今天子当比先帝正德要心硬许多。
毕竟,天子继位一年,就有那么多人身首异处是事实。
虽然那些人被杀的名正言顺,但也足以让他杨一清明确知道,当今天子对于不守规矩的人,在除掉时,是不会有怜悯之意的。
所以,这让杨一清即便在进京之前,为做做样子而让天子三请他才答应来朝,但真到了御前时,他倒是不敢有半点不敬之意,也就老老实实地向朱厚熜行了大礼。
费宏也是一样。
他在听闻天子因议大礼一事,杀了好些大臣,又因赈灾款被吞没和北宗孔氏谋不轨之事,也杀得人头滚滚,就也颇为惧怕起当今天子来,认为当今天子是真的手段狠辣。
所以,他现在到了御前,也不敢摆元老大臣的架子。
但现在费宏内心其实除了惧怕之外,还对当今天子多了些期待。
这不仅仅是因为天子设度支总司于内阁,大有让他来总理国朝一切财政预算的打算。
更因为……
费宏在进京后,亲眼看见京师城外,大量流民得到了安置。
还看见京师城内焕然一新。
再加上,他之前知道天子甫即位不到一旬就清理京畿庄田、接着撤镇守太监、整理盐政等一系列善政。
这让费宏能够确认到当今天子是真的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所以,此刻在见到朱厚熜后,费宏的内心还是难以控制的砰砰直跳,希冀着自己真能够与眼前的天子一起,做成许多在正德朝没有实现的宏愿。
朱厚熜在对杨一清和费宏赐座后,就先开口道:
“两位元老想必知道,国朝发展至今,已有诸多弊端。”
“这里面,最大的弊端,便是财税不统不明,使得贪官污吏可以钻朝廷制度缺陷的空子,盘剥百姓,侵吞国帑,如此下去,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能存续多少年。”
“朕起复二位,就是欲借二位元老之威望才干,为朕统合天下财税,明晰天下财税。”
“还望二位多多费心,如此既可告慰先帝之恩,也可下安生民之望,则朕也会感激二位辅弼之功。”
朱厚熜这么说后,杨一清和费宏连忙称不敢。
杨一清则先道:“先帝昔日南巡后于归京途中,见过臣一面,与臣谈过财税之事,陛下如今愿改财税大弊,正合先帝意也!”
朱厚熜笑着颔首。
他知道,杨一清这么说,是有意让天下人知道,先帝也是支持皇帝改革财税的。
皇帝这么做是在完成先帝未尽的遗愿,这自然也会堵了不少会说这样做有悖先帝理念之话的人的嘴。
当然。
杨一清和正德到底交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所以,杨一清说正德说过这话,也没人可以否认。
而朱厚熜很高兴的是,杨一清愿意站在自己这边,愿意为自己站台,没有拿着他是当年唯一跟先帝深谈过的人的身份,来反对朱厚熜的改革。
否则,对朱厚熜而言,自然会让改革更麻烦。
当然。
正因为杨一清是当年唯一跟正德深谈过的大臣。
所以,朱厚熜才让杨一清来负责国税改革。
这样的话。
杨一清就会因为这件利天下的大政是由自己来完成,而会产生更大的动力去支持这件事。
毕竟,杨一清是天阉,也就是先天无生殖能力。
搁在后世,他应该是属于染色体数量不对导致的性别不正常问题,使得他面貌是男性,甚至长有男性器官,但又没有男性的功能,所以才不长胡须,不能生育,也就没有子嗣。
而正因为杨一清属于天阉,没有子嗣,所以在家与国之间,他可以为国做更多的事,而不必过多考虑家族利益。
也正如朱厚熜所想,杨一清如今因为皇帝是让他来主持改革,所以他没有反对之意,而是非常支持。
对他而言,他不能留自己的血脉于后世,唯一能留的就只有彪炳千秋的功业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当年在边镇为官时,敢亲自带兵潜入塞外埋伏虏寇。
朱厚熜接着就先对杨一清说道:“税政方面,阁老认为,当如何才能统一明晰?”
“回陛下!”
“以臣愚见,税政要想统一明晰,当先分三步走。”
杨一清言道。
朱厚熜问:“哪三步?”
“一是折色要统一,且当由朝廷统一更定,毕竟不同时候,粮食折银之价,亦会不同,这就导致如果折色比不变的话,有的时候就会造成折色比太低,有的时候就会造成折色比太高。”
“比如江南,明明该地白银流通量最多,却折色非常低,使得他们每年交的一百万两金花银的负担,远远低于他们本应交的四百万石粮的负担。”
“因为他们一直是按一石米麦折银二钱五分来缴纳金花银,可现在一石米麦在江南已经涨至六钱!所以,怎么也应该调整才是。”
杨一清说着的时候,费宏颇为震惊地看向了杨一清。
他没想到杨一清是来真的。
为了讨天子的喜欢,竟然真的要改变天下税政。
“你杨安宁仗着自己不会有后,所以就肆无忌惮地要加重我们南直、江西诸地的赋税是吧?”
费宏不由得腹诽了起来。
朱厚熜点头,让杨一清继续说下去。
杨一清则继续说道:“第二步就是要火耗统一,不能不同的地方火耗不同,只有火耗统一了,朝廷才能有理由惩办那些超出规定火耗之外还征收火耗的官吏!”
“至于第三步,就是各布政司到府州县,都要有专门的税官常驻为妥,不能只靠御史巡查,御史巡查保证不了时刻清楚大明各地方藩库有多少存银。”
朱厚熜听后想了想后问着杨一清:“朕也想到了一点税改办法,不知阁老以为如何?”
“请陛下谕示。”
杨一清拱手道。
朱厚熜道:“就是干脆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可以称作一条鞭。”
“陛下此策,乃是抑制豪强兼并的良策,也是与民方便的良策,但是现在推行还不合时宜。”
“因为许多地方缺银,而且不少小户百姓所有赋税徭役加起来都还折不够一钱银子,但如果强行一条鞭,他就会为了这一钱银子不得不去借贷银子,进而多拿出一钱银子出来,以作还贷之用,如此就相当于加了一倍的赋税徭役于小民!”
杨一清回道。
朱厚熜颔首:“那就暂让地方抚按自己决定!待官币彻底于天下流通之后再统一一条鞭!”
“陛下圣明!”
杨一清拱手回道。
朱厚熜接着看费宏:“度支总司,这边自是没什么好说的,一是理清利用六科和抚按理清大明到底有多少国帑,二是要理清今年预计要用多少国帑以及要收入多少国帑,然后根据岁入与存蓄情况,列出合理的裁减与增添建议来。”
费宏拱手称道:“陛下说的是!”
因恩科殿试在即,杨一清和费宏接下来倒是没有先去负责国税和度支之事,而是充任了殿试读卷官。
而这次恩科,最有名的贡士当属徐阶。
但朱厚熜没有取他为状元,而是取了王教为状元。
主要是因为朱厚熜发现,排名前列的南方士子太多,尤其是以江浙为多。
所以,为平衡南北,他也就在读卷官读卷的前三名中,特点了北人王教作为他嘉靖朝录取的第一个状元。
而徐阶依旧是以第三名探花的身份成为大明新科进士。
在恩科结束后不久,转眼就到了三月中旬。
因令京师大户主动补缴欠税的一个月期限已到,张孚敬也就正式开始令税务兵开始对京师大户强征税赋。
且说。
大明对官爵之家,只是免役,并不免税。
只是因为地方州县不敢对官爵士绅之家征税,所以才造成事实上变成了官爵之家既免税又免役。
而在这之前,张孚敬已经先拿到了顺天府下辖州县的赋役白册,自然知道京师哪些大户欠了税,欠了多少税。
按理,这些税,永远都不会有官员来征收。
但这不是京师大户们对皇帝为重塑钱法而禁止炒粮炒钱的旨令而太置若罔闻了嘛。
所以,朱厚熜才让张孚敬以征税的名义来教训教训这些京师大户。
而这里面,欠税最多的就是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
张孚敬也就先率税务兵包围了张鹤龄的宅邸。
张鹤龄对此并不畏惧,而是对张孚敬挑衅道:“姓张的,你有本事就强闯我张家,看老子敢不敢要了你的命!”
张孚敬则呵呵一笑:“这么说,国舅爷是拒绝缴税了?”
“缴个屁!”
张鹤龄啐了一口。
张孚敬则亲自把持起火把,走到一尊铜炮面前,点燃了火绳。
张鹤龄见此大惊:“不是,你真敢轰老子的家啊!”
张鹤龄说着就转身往后院跑去。
轰!
张鹤龄没跑多远,炮弹就飞了来,砸在了张宅的影壁上。
接着。
张孚敬就道:“冲进去,抄粮抄银,抄足欠税十倍之数!”
“是!”
大批税务兵立即冲了进去。
而张鹤龄也在这日下午,递本求见了张太后,而向张太后哭诉说:
“姐,您可得为弟弟做主啊,前些日子,杨慎欺负我们弟弟也就算了,如今那个张孚敬更过分,直接开炮轰弟弟我家的门,让我这国舅爷颜面扫地啊!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