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二月十六日。
清宁宫,御书房。
朱厚熜在听尚书们阐述了地下钱庄的实际情况后,沉吟了片刻。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改革的过程中遇到了结构性腐败。
大明原有制度的缺失和失效,让官员敢于合理的要求皇帝包庇他们的腐败。
似乎皇帝如果不包容他们,整个国家机器都将无法运转。
朱厚熜也就在这时说道:“各级官衙虽然离不开地下钱庄,也不得不开地下钱庄,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是合理的!”
“各级官衙到底每年收多少钱粮,开支多少钱粮,有没有贪墨,贪墨了多少,不能在明面上变成一本糊涂账。”
“如此下去,朕还怎么知道国朝的虚实?”
“朕身为一国之主,需要明确知道各衙门开支情况,明确知道朕的大明到底是穷还是富!”
“朕禁止钱庄,也不是真的要钱庄消失,而是要在发行新钱的同时,避免钱庄仿造与炒作新钱,就像眼下有许多大户炒作粮价一样。”
朱厚熜说到这里就道:“所以,钱庄还是要设,但不能是私人设,要由官商合办。”
“至于为何要官商合办?”
“想必你们都清楚原因。”
“一味官办,会有强制百姓贷款进而进行巧取豪夺的情况出现,有些地方山高皇帝远,一旦任由官衙办钱庄,只怕激起了民变,朝廷都不能及时知道;”
“一味商办,又会有朝廷不清楚这些钱财底细,不知多少是合法财产多少是赃款,使得朝廷无法真正澄清吏治,乃至有商人乱政的弊端出现。”
“陛下圣明!”
“但官商合办不知到底怎么个合办法?”
因天子明确表示不会严禁钱庄出现,户部尚书孙交也就松了一口气,且询问起来。
朱厚熜道:“简单来说,就是朝廷授权且投钱给信得过的义商承办,朕甚至可以给这些义商一个官员身份,让他们可以对抗贪官污吏仗着手里的权力对所办钱庄进行巧取豪夺,但是这也就意味着,该钱庄需要接受朝廷监管,有责任向朝廷提供所存钱财的来源和进出明细,乃至有责任只放出朝廷规定的货币,乃至有责任按照朝廷的规定,存留多少额度的金银以备短时间内储蓄的大规模兑换情况出现,当然,也有责任向朝廷缴税和分殳利润。”
阁臣九卿们等都听明白了天子的意思,知道皇帝这是在将各官衙的地下钱庄合法化。
以前。
各官衙的主官,是用权力寻租的方式,让一些与自己有关系的商人,开办钱庄。
然后。
官府帮这些商人把他们的钱财存储在官库里,或者利用官军押送的机会,押送到相应的地方官库去。
毕竟无论如何,官库和官军押运,皆比私库和私人押运更安全,而且遇到挤兑风险时,也能用官库存银应对。
现在。
朱厚熜要将这一切合法化,就意味着正式由皇帝直接授权,让商人们开办钱庄,到时候还会有官府会把官库存银存在钱庄,也会由官军有偿押送钱庄的钱财。
而合法化后,不同的就是,皇帝可以清楚各个钱庄的经营情况,以及清楚各个钱庄都存了哪些人的钱。
这样贪官污吏自然不敢再把赃款存在钱庄,而贪官污吏们的赃款也就难以再通过官军押送的方式送回老家,更不能通过钱庄洗白自己的赃款。
而朝廷也能避免不清楚军饷被漂没的具体情况。
另外。
朝廷也能通过对这些钱庄收税和分润而增加收入。
这对阁臣九卿们个人而言,自然还是弊大于利的。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收孝敬、贪污以及决定给自己多少贴补的操作空间大幅度缩小。
毕竟按照这个时代一斤十六两来算,哪怕是一千两银子的孝敬,也有六十来斤重。
所以,他们如果不通过地下钱庄,收孝敬,贪墨公帑,以及取公衙所盈公利为私财的这些行为,也就会很难以掩人耳目。
尤其是大额的收取与贪墨。
但他们没法直言皇帝这样做不对。
何况,对于梁储、蒋冕、毛纪、孙交和王阳明等一些阁臣公卿而言,对钱财也没那么贪婪。
所以,他们也都没说什么,反而在心里愿意支持皇帝这么做,还感叹皇帝谋国有方,不是只知道一味抄家抓人,是会从根源上着手的。
只是……
他们正在思索这里面的困难时,朱厚熜再次开口说了起来。
“朕自己也开办了钱庄,这钱庄便是兴明银行。”
“你们是知道的。”
“兴明银行的收益主要用于维持内廷开销,避免直接取用国帑。”
“现在,朕愿意授权给天下义商承办钱庄,也算不只是让宫廷以钱生钱,也允许天下人以钱生钱。”
“既然如此,各地将来由朕准予设立的钱庄也都统一叫做银行。”
“以后这些银行包括兴明银行,所用的钱币必须是由朝廷所铸官币。”
“另外,这些银行和钱庄不得自己铸造官币。”
“由朝廷统一铸造。”
“为此,还得再设一银行,由该银行作为唯一可以发行官币且管理其他银行的银行,且就叫大明银行。”
“大明银行直属内阁,宝钞司和工部宝源局,皆划归到大明银行下面,大明银行主官为内阁学士,直接向首辅汇报大明银行和各大银行经营情况。”
“首辅到时候再把各大银行的情况告知于朕,让朕可以随时知道,各大银行有多少存银,以及公门里面,哪个官衙在各大银行的存银最多,私人里面,哪个士绅商贾在各大银行的存银最多。”
朱厚熜这么说后,阁臣九卿们虽然承认皇帝统一货币权、设大明银行统一管理各大银行,是利于统筹天下财货的良政。
但他们当中,不少人觉得皇帝这简直是在异想天开。
因为没有哪个衙门想让皇帝知道自己衙门有多少存银,也没有哪个个人想让皇帝知道自己有多少存银。
毕竟,大明是一个家天下的王朝,皇权在理论上是至高无上的,在理论上,拥有对任何人和任何资产的绝对支配权。
任何人要是拒绝皇帝的支配行为,就意味着在性质上是谋反是叛乱。
自然,谁也不想皇帝在知道自己有多少资产的时候可以随意拿走自己的资产,也不想为了阻止皇帝拿走自己的资产而造反。
所以,对于天下人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皇帝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财,就如同天下人也不想让皇帝知道自己有多少土地一样。
不过,他们当中一些人尽管觉得这不可能,但还是没有打算在御前直接说出来。
因为他们没法说皇帝这样做不对。
毕竟皇帝又不是取民利,只是把官府与商人勾结起来做的金融业务给合法化制度化,于国于民皆有利。
朱厚熜当然知道他要实现这天下财富对他透明化,是在违背天下所有人的意志。
故而。
朱厚熜这时又道:
“子曰:知其不可而为之;”
“故而,有些事,不该问可不可能,当问应不应该。”
“所以,朕知道,做到朕刚才所说的一切,很难,但是,不能因为难以实现,就不去做,我们不去做,就是坐视国家一天天衰朽下去,诸卿可明白?”
“陛下锐意革新,臣自当从命躬行,然不知眼下,陛下欲让臣等如何去做?”
“譬如,谁来募集商贾开办银行,谁来解决设银行后的各衙门额外开销问题,谁来负责督收各银行的税等等,问题可谓繁多。”
内阁次辅蒋冕这时起身说了起来。
朱厚熜不假思索道:“还是由内阁来牵头!”
朱厚熜接着就看向梁储:“元辅是辅弼元老,老成谋国,具体如何推行,就由元辅来均衡调度。”
梁储起身称是。
朱厚熜随后又道:“这次锦衣卫抄没的地下钱庄,从账面上看,只是许多商贾和富户的存银!”
“为安人心,朕便不去问这里面到底哪些是真商贾和真富户的存银,哪些实际上是天下权贵官僚们的存银不过是挂了商贾和富户的名而已,皆一律抄没充公!”
“原账册销毁,重造账册!”
“也不问被抓来的人背景是什么情况,只皆暂时羁押起来,让他们服役。”
“这是朕能做到的最大宽容。”
“不治天下各个衙门相关职事官吏的罪,是因为考虑到这是制度缺陷所致,所以不能太过苛责。”
“但天下官吏也别想朕把抄没地下钱庄的财产还给他们!”
“因为这本就是非法之所得,同时也算是对天下官吏在这之前一味只知道利用朝廷制度的缺陷发财,不知道积极建言献策,为朝廷堵住制度漏洞缺陷的一种不忠之举的惩罚!”
“朕虽然是天下之主,但这不是说天下就真是朕一人的天下。”
“天下兴亡是天下人共同的事,不是靠朕一个人做圣君良主就能中兴的!”
“如果天下人只求安谋身而不谋国,朕自己即便再勤政,也阻止不了兴乱更迭的历史宿命。”
朱厚熜说到这里后就看向阁臣九卿们:“朕相信你们明白朕的意思。”
“臣等明白!”
接下来。
阁臣九卿们在离开清宁宫后,各个都是心绪复杂的很。
而蒋冕更是主动问梁储:“元辅,陛下让公牵头,不知公如何筹划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