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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迩已经习惯了她动不动的沉默不理人,主动说起现在的情况。
当时千钧一发,他咬咬牙,就着谢长安为他开的路杀出去,心想把伤治好再回来救她,一线希望总比两人都在这里送死好。
这是一场豪赌,折迩赌赢了。
他在找到九幽凌霄花,发现伤口有起色之后,又不顾一切冲回来,带着寄存谢长安魂魄的那把伞冲出重围。
也幸好有那把伞暂时将她遮蔽隐藏,否则没能等到折迩回来,她就已经被万鬼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就遇见玉催,她说她知道哪里比较安全,可以让我们暂时藏身。她现在在前面带路,我看着不像坏人,你是鬼,看鬼比我准,要不出来帮忙掌掌眼?”
谢长安:?
她也是第一次当鬼,没有经验。
但她嗅到了昏迷时闻见的血腥气,还是从伞里出来。
“哪来的血?”
话刚问完,她就看到折迩手背上的几道血痕,有些血迹未消,还在往下淌落。
“是我的。你当时离魂魄消散只差一线,需要活人把精气灵力渡给你,正好我就是。”注意到她的眼神,折迩笑了一下,“没事,几道伤口而已,后背那样的伤我都挺过来了。”
这话委实说服力不大,因为他的脸色现在跟鬼也只差一线。
谢长安又看向走在他们前面,不远不近的瘦小身影。
对方时不时停下来,看他们有没有跟上,不止瘦弱,而且头发稀疏,面色惨淡,看上去生前也是个可怜人。
“我们去哪?”
“不思沼。”折迩道,“她告诉我,那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我们可以暂时在那里栖身,等我养好伤,就去帮你找金缕衣。玉催说了一些线索,我们可以去试试。”
刚说罢,那小姑娘,玉催便停步转过身来。
“到了,前面就是。”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枯木。
枯死的树干巨大,四五个人合抱绰绰有余,树与树之间相隔较远,枯枝便在这诡异的环境下恣意扭曲,生成古怪诡异的各种形状。
风声不时穿过每棵树的树洞,带来更加奇诡的动静,仿佛万鬼嚎哭,张牙舞爪,随时都欲扑上来,令人头皮发麻。
别说寻常人,就是修士在这里久留,恐怕也会精神崩溃。
折迩不动声色往谢长安的方向挪动半步。
再半步。
动作很细微。
谢长安余光扫他一眼。
“你在怕?”
“怎么可能?”折迩哂笑,“我好歹也是堂堂剑心境修士了。”
“那就好,你在这等着,我去附近看看。”
她撑着伞走开。
折迩:……
正好玉催找到一个空树洞,扭头过来招呼他们。
方才顾着逃命救人,也没工夫细看,眼下近距离面对面,他忽然发现玉催瘦骨嶙峋的脸上像是干涸已久的土地,寸寸裂纹在上面隐隐浮现,一双眼睛散着青光。
那种绿不是春天新叶嫩草的绿,而是残羹冷炙在潮湿闷热的水洼里散发出来的绿色。
玉催见折迩望着自己,就也露出一个小心可怜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在这张脸上就显得越发诡异,像随时都有一张鬼脸裂皮而出。
折迩嘴角抽了抽。
他道:“谢长安,你别怕,我来找你了!”
……
谢长安在附近转了一圈。
枯树大同小异,每棵树都有一个巨大的树洞。
里头或多或少都栖身几个残魂,见她到来,俱都瑟瑟发抖,往树洞深处缩。
人间死者众多,不少流落到照骨境来,这些人生前都是普通人,死了也是普通鬼,照骨境弱肉强食,他们的下场便是魂魄被恶鬼大妖啃噬殆尽。
这些残魂都是运气好逃出来的,但魂魄也已经残缺不全,有些只剩一团灰色魂体,连五官都无法显露,慑于谢长安身上的煞气,只会一个劲儿往后躲。
她上前问了几句,他们也不会回答,因为这些残魂已经没了生前的神智记忆。
折迩过来了。
“玉催之前说,我们要的金缕衣,有可能在佛子手里。”
“佛子是谁?”
折迩道:“是照骨境一方大能,据说他所在之地称为仙鹿院,佛音不散,香花遍地,如同西方极乐,又说这位佛子是上天派来坐镇照骨境度化众生的,若有幸得见,便可超脱苦痛,免于在此遭遇折磨。再过阳间三日,就是他的诞辰,仙鹿院会有盛典,玉催就是想要去参拜的,也是去寻求庇护的。”
谢长安:“妖邪之地,哪来的佛子,怕是伪佛吧。”
折迩:“是不是真的都不妨碍我们走一趟,玉催听人说,那佛子身上曾披着一件斑斓闪烁的袈裟,会因心意而改变形状,那袈裟也可变作披风或裙裳,我听着就像是金缕衣。”
谢长安:“一个孤魂野鬼,会的未免有些多了。”
折迩对她的多疑毫不意外,因为他自己也怀疑过。
“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有了她,我们才能找到这里,我需要一个地方休养。”
他的伤势太重,九幽凌霄花也不是用之即愈,只能令其缓慢生效。
谢长安:“那你为何还跟出来?”
折迩:“你刚醒来,聚魂不易,我怕你力竭不支,过来看看。”
谢长安点点头:“我还以为你独自一个人害怕,那我回去休息,你多转转,看还有什么发现。”
折迩:……
他怀疑谢长安是故意耍他,但看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他又不太敢说什么刺激的话,万一她又想不开连鬼也不想做了。
折迩强忍跟上去的欲望,只好在附近溜达起来。
他能找到照骨境纯属意外,甚至当时因为重伤,神志模糊,至今都没能详细想起怎么进来的,那会儿满腔恨意死生之际,根本顾不上太多。
四下阴风呼号,阴气从四面八方聚来,仿佛知道这里有个大活人,那些冰寒阴森的诡异气息拼命往他这边靠拢,竭力汲取他身上每一点生机。
但是刚才有谢长安在,明明反而是好一些的,阴风没有这么嚣张,迎面而来也要绕道。
原来连阴风都欺善怕恶,谢长安比恶鬼还可怕,折迩恍然大悟。
他咳嗽两声,有点撑不住了,准备回去。
“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肩膀上被拍了一下。
是谢长安的声音。
折迩松口气,回身。
“我就知道你——”
……
树洞里倒没有什么异味,足以容纳三四个人。
小姑娘很拘谨,尽可能抱膝蜷缩,给她留出更宽敞的位置。
“姐姐,你也是鬼吗?”她怯生生望着谢长安。
“应该是。”谢长安道。
“你好漂亮。”她不掩赞叹,“姐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鬼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谢长安看她。
“外面打仗,祖母带着我四处躲藏,但乱军还是半夜找上门来,他们抢光了家里的东西,把祖母打死,又绑我去做军粮。”
玉催将袖子撸起,露出白骨森森的胳膊。
“就从这里吃起,他们把我的肉一片片切下来。”
谢长安的视线从她的手移到身上,破烂衣裳掩不住底下血肉斑驳的躯体。
“他们在我面前起了个锅,一边堆柴烧水,一边把片出来的肉往锅里扔,说这样吃才新鲜。我看着他们吃我的肉,身上好疼好疼……”
玉催嘴唇颤抖,久已干涸的双目慢慢变红染泪。
“姐姐,我真的好疼啊!”
谢长安默默听她哭了半天。
“我知道你很疼,但我也是个鬼,我能怎么办?”
小姑娘好似没想到她长了一张漂亮清柔的脸,说话却如此无情,满脸泪痕不由呆了一下。
“我一直躲在这里,不敢走远,好几次差点死了,这里没有人能听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见了姐姐,我就想起我死掉的亲人,忍不住想和你多说两句。”
谢长安虽是满身血污长发披散,这随意坐着,屈腿支颐,却莫名生出几分风流。
“你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玉催面露讶异:“姐姐你忘了,我叫玉催呀!”
谢长安:“我问的是你这具身体的名字,你连人家生前遭遇都知道,却记不住她的本名吗?”
玉催:……
她忽然笑出声:“我可是抽取了她残魂生前的记忆,难道还不够像吗?”
“像,终究不是。”谢长安冷冷道,“这里也有剥人皮的妖修?”
“那可多了去了。”玉催叹了口气,“我是最有良心的一个,这小姑娘临死前想见见自己的家人,可她家人都死了,我就送她一程,姐姐,你说我做得对吗?”
谢长安不答。
“就算我不动手,她也被折磨得要死了,这身体血肉都被吃了不少,我用了之后还得一点点修补,费老大劲儿,可惜姐姐你已经不是人了,要不然还能借姐姐的皮囊一用,你这样好看的皮囊我最喜欢了。”
玉催娇嗔的神情很是妩媚,可偏偏这具皮囊瘦弱嶙峋,面色发黑,眼泛青光,这表情就显得诡谲古怪。
谢长安:“你把我们引到这里,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玉催笑道:“自然不是。我知道二位是修士,那郎君自不必说,观姐姐气度,生前应该也是位成名的人物,只不知为何会沦落此地,想必心中也是怨愤不甘,想要东山再起的。”
谢长安:“我已身死,又能如何?”
玉催噙笑:“人间既有人修,这照骨境为何不能有鬼修?姐姐应该听说过,鬼修十年动黄泉,鬼修百年天道现,先前那郎君想找的金缕衣,正好可以帮你养魂成形,将来若有机缘,未尝也不能重新还阳,正因鬼无定形,反倒皆有可能。”
谢长安:“你要什么?”
玉催不屑道:“那佛子名叫朱鹮,明明是个妖,却非修佛,还弄什么闭口禅,堂而皇之受生灵祭拜香火,实则不过是假托佛名称霸一方的大妖罢了。人间如今战乱纷纷,崇佛者却与日俱增,这小姑娘的祖母生前散尽家财,也只想求一个平安顺遂,但她们到头来连命都保不住,可见她们拜的,多是伪佛,我自看不惯这种行径,若能推翻他们,也算为民除害。”
她说罢,见谢长安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黝黑深邃,似笑非笑,仿佛在这凝视之下,玉催一切心思无所遁形。
不知怎的,玉催这不属于她的脸皮微微一热,又觉得对方好看得紧,舍不得移开,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心中微微叹息,觉得自己是见色起意。
若是自己早点遇见谢长安,赶在对方还未死时取而代之,这具好看的皮囊现在也不至于遗落腐朽在人间某处,白白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