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的暗潮汹涌,尚未影响到中原的宁静。
旨意下达后的第三日,便是云昭启程离京的日子。
行程如此匆忙,朝中内外都为之忙成了一团,公主府内也不得消停,琼华险些累病了过去。
但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出发前打点好了一切。
启程前夜,云昭入了宫,去拜别帝后二人。
她先去看了自己的父皇。
冬夜里的皇宫比平日更添许多肃穆萧索,偌大的宫殿在眼前,也只让人觉得心中寂寥。
云昭在殿外停了停,才拢紧外氅,往里走去。
寝宫中帷帐飞扬,融融暖意间,是浓得散不开的药草香。
周福宁小步迎上前,轻声与她道:“殿下,陛下还在休息。”
云昭闻言抬眸,见龙榻方向帷幔紧闭,但熠熠灯火照耀下,隐约可见躺在龙榻上的人影。
周福宁依旧低声絮叨着:“陛下这几日精神还是不大好,喝了药更容易疲累。不过殿下今日进宫来,陛下很高兴。”
是吗?
云昭仍望着龙榻方向,不免若有所思起来。
似乎那日皇帝醒来之后,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些变了……
她凝神思索的时候,帐内传出一些窸窣响动,随后便是几声咳嗽。
周福宁连忙往龙榻走去,他撩开帷幔,见榻上的天子半睁开眼,眉眼间仍有层浓浓的倦意。
他忙伸手探向皇帝腕间,因这场病,皇帝瘦了许多,手腕上更仿佛覆着一点皮肉,在皮肉之下,一点虚弱的脉搏正在有规律地跳动着。
周福宁不算懂医术,但这几日为了照顾皇帝还是与太医们学了一点皮毛。这一探,便确认皇帝现在的身子还算稳定。
周福宁笑道:“陛下醒了……公主殿下来了。”
“昭昭呢,让她过来。”
皇帝哑声说着,由着周福宁将自己搀扶起来,又接过了一旁的小内宦递来的茶水漱口。
云昭垂着眼,貌似乖顺地来到榻边,福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连连摆手:“你我父女说话,何必拘君臣之礼?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与公主单独待一会儿。”
寝宫内侍立在旁的宫侍纷纷应声而退,将偌大的地方留给二人。
云昭仍然垂着眼,用眼睫挡住了自己眸中的不安。
并非不安皇帝的用意,她单纯是不太习惯皇帝这幅仿佛要与她说心里话的架势。
皇帝看着自己的长女身形有些僵硬,又始终垂着头,何尝没发现她的心思。
他不曾道破,只说:“昭昭,就在这儿坐吧。你不常进宫,明日又要走,今夜,就陪我说一会儿吧。”
皇帝改换了自称,仿佛他们两人,当真就是一对最普通的父女。
云昭轻轻点点头,在龙榻上侧身坐了。她垂眸看着龙榻上显眼的明黄,心中暗想。
但他们永远不会是普通的父女。
皇帝瞧着眼前人,眼神却空茫起来,陷入回忆:“你还小的时候,最喜欢到我这儿来,每次都要来这榻上躺一躺……”
云昭在皇帝说下去之前截过了话头:“父皇,儿臣当时小不懂事,给父皇添了不少麻烦。”
皇帝看她这般冷淡疏离,也知道云昭并不想与自己回忆往昔。
他叹了口气:“昭昭,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做什么,那位江郎君与你的旧故,我也都知道。”
云昭终于抬眼看向他,清亮如水的眸中却是毫无温度,仿佛这是一潭死水。
皇帝被她的眼神看得不免心中酸楚,叹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否则,这回也不会放他陪你过去。”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对那江聿风,我本也有几分属意,就是看昭昭你……”
“我不成亲。”
云昭斩钉截铁,打断了皇帝的话。
皇帝一怔,无奈不已:“罢罢……父皇老了,这些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做主罢。”
“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昭昭,你应当已经知道,七郎他在外头的事情了吧?”
云昭何止是知道,何况现在这消息几乎传遍洛京,早些时候,张玄书还急吼吼地来找自己说起此事。
她一顿,道:“章华他自有分寸。”
皇帝呵呵笑:“你想到哪去了,我没有要问罪他的意思。领兵打仗这种事,谢家的人,比谁都擅长。我只是想问问你,此战之后,我要封赏他,你觉得给他什么最合适?”
他这话说的仿佛认定了谢文和一定会赢似的。
云昭眨眼,对皇帝的信心颇感奇怪:“父皇,此事为时尚早,不必现在说吧?”
皇帝只是笑:“昭昭,你就当我是糊涂玩笑,便与我说说,可好?”
云昭默下,衣袖遮掩下,她用修磨齐整的指甲尖轻轻戳着指腹。
微微的钝痛感传来,她不由想,自己也不是在做梦啊。
皇帝颇有耐心地等着云昭回答,后者又看他一眼,许是才醒来不久的缘故,皇帝眸中还有一些红血丝不曾褪去,显得有几分浑浊;满头乌发中,已长出了数根白发。
云昭又将指甲尖向下压了压,她想。
算了,老头子难得有兴致,陪他聊聊也罢。
于是她配合地挂起一点俏皮笑意:“父皇也知道,章华他平素就想着往外跑,现在去了那里,也算如愿了。”
“父皇若有心封赏,自是成全他这一腔征战之心最好。依我看,不如给他一点兵马,由他去打就是。”
云昭说得随意,却还是不由得紧张几分。
玩笑神色下,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袖中的手也不自觉蜷起。
她打量着皇帝面色,一边在脑海中飞快思索着下一步说辞。
虽说打着玩笑的由头,但这种话,本来也是可以当真的。
毕竟兵权这种东西……在任何一位帝王看来,都是不能轻易交付的。
但皇帝还真没什么生气的反应,表情仍是平静和蔼的,听到云昭的话,他也只是愣了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他笑呵呵:“好,我知道了。”
不知怎的,云昭从他的笑意里,看出几分无奈怅然。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她的父皇这般和颜悦色,这般好说话,还仿佛当真的样子,让她真是……
真是相当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