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聿风离开刑牢时,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雷声轰然,满空银光闪动,仿佛有什么精怪在黑沉厚重的云层后张牙舞爪。
雨水接连成幕,密密匝匝落到人身上,几乎要将人淹没其中。
江聿风便淋着雨,无遮无挡地,木然行在无人的街上。
如今得了确切消息,又亲手杀了王逸,他本该如释重负的。
但江聿风心里却沉重不已,像是覆了层阴霾。
他浑浑噩噩地走着,雨水滑过额间,模糊了视线。
他脑中轰轰,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脑海中只不断回闪过王逸临死前的狰狞面容与他说的那些话。
王逸死有余辜,可从前的人……还能回来吗?
江聿风不知自己该去哪,也不知自己正往哪去。
前路茫茫,仿佛天地都被雨水盖住,找不到尽头。
江聿风漫无目的走着,视线中,却出现了两点光。
他眸光一晃,抬眸看去,这才发现是檐上挂着的两盏灯笼正在风雨中飘摇。
而借着那微弱烛光,他看清了自己走到了何处。
公主府……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江聿风步子一停,自己也愣住了。
想来……是他几乎每夜都会来这里的缘故,心中早已熟悉,才会下意识地跑到了这里。
但这个时辰……她应当已经睡了吧?
江聿风低下眼睫,心中滋味难言,回身打算离开。
刚迈出几步,他却再度回身,往公主府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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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内尚且亮着灯的院落寥寥,只内院小楼上,尚且灯火通明。
从下方瞧着,可见窗前似有人影绰绰。
云昭静静坐在窗前,望着外头出神。
夜色已晚,又下起雷雨,窗外几乎一片黑茫,不见半点光亮。
她就只望着这片无边黑暗出神。
云昭知道江聿风又去了刑牢,毕竟他走这一遭,总是要让她帮忙的。
前仇旧怨……总要有个了结。
雨水的潮气从窗外传入,却不知为何,今夜她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云昭眉尖轻蹙,指尖绕着一绺发,绕紧,又松开,如此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身后传来门开的响动,她动作一顿,以为是琼华,不耐烦道:“不是说了让你下去……”
她边说着边回眸,却见一位被淋透的郎君推门而入。
江聿风站在门前,定定望着那凭窗而立的女郎。
他身上无处不雨水淋漓,连睫羽上都挂着细小的雨珠。
他涉雨而来,空寂了大半夜的眼中,终于渐渐有了神采。
然四周皆暗,唯有中间那抹窈窕倩影,在目中越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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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聿风此时混沌不堪,他看见了侯府中的父母,又看见刑牢中面容狰狞的王逸,再一会儿,又是少女阿妩粲然笑颜。
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但随着云昭的模样越来越清晰,那些影子,也逐渐崩塌湮灭。
是云昭……也只有云昭……无论过往还是将来,都静静立在那里。
他的视线中,逐渐只留下她一人。
他看清了她,却又看不清她。
他仿佛只是凭着本能,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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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昭怔怔望着他。
眼前的郎君衣袍尽湿,狼狈不堪,面颊上不住滚落下未干的雨珠,乌浓的睫羽遮掩住了他目中所有神情。
她从未见他这般异常神色过,不由言语一顿,轻声:“你怎么来了?”
江聿风恍若未闻般,只向她走来。
云昭轻轻咬了咬唇瓣,心中觉得奇怪。
她上前几步迎上,正想再问,却忽然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拉过,随后便被人紧紧拥住。
与此同时,窗外一声炸雷响起。
但这雷声,却几乎盖不住江聿风在耳畔的低喃。
云昭呼吸一窒,听到他清而哑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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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昭从未见他这般消沉模样,一时心头也随之一悸。
她缓缓抬手,回抱住了他。
所即之处无不潮湿,云昭心底起了细密酸涩,不由想他到底在雨中淋了多久,才会成这般模样。
她低眸,轻轻回应道:“……我在。”
横在腰间的手随此话再次收紧,江聿风埋在她颈间,温热气息混着潮气喷洒而下。
雷声未停,大雨滂沱,可他终于觉得,自己不再茫茫无措。
唯有疼痛令他觉得真实,唯有眼前人,令他感到真实。
前路,或深渊或地狱,或光明或仙境,他也无悔。
……
簌簌雨声中,两人再无一言。
云昭半垂着眼,任由他抱了自己许久。
这个从来都温暖的怀抱……今日是这样冷,仿佛他整个人,都往地府里走了一回般。
若不是还能听见他的心跳,云昭几乎怀疑,今晚来寻她的,到底还是不是江聿风。
他实在太反常了……到底在狱中,都发生了什么?
她不由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放柔声音道:“阿辞,我让程安带你去换身衣裳吧。”
“淋成这样,切莫着凉风寒了。”
江聿风倚在她肩头,长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他仿佛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淋了个透湿,并且还将这雨水,抱到了云昭身上去。
这里不是他在金陵的狭小屋舍,而是洛京的公主府。
江聿风倏地松开了手。
他迅速与云昭拉开了几步距离,又恢复了往寻常神色,垂眸道:“失礼了,殿下莫怪。”
若是以往,云昭自不答应他这前后不一的态度。
但眼下不同,她难得大方地没有在意,还主动伸手,牵起他仍潮湿的指尖。
“阿辞,听我的话,先去沐浴一下吧。”
指尖相接之处酥酥麻麻,她难得这样和声细语,还没有与他挑刺的意思,到了嘴边的拒绝之语,反而说不出口。
江聿风抬眼,看见云昭面上真切的关切神色。
他抿了抿唇,反握住了她的手。
云昭眉尾轻扬,正疑惑时,却感到一股暖意融融,从掌心传来,逐渐流遍周身。
与此同时,身上被沾湿的衣裳,正以肉眼可见的模样变干。
云昭轻轻吸一口气,讶然道:“三郎……”
江聿风松了手,目中温温:“殿下放心,我有这本事,不会伤了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