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应该继续停留在末日时代,还是回归现代世界,这方面的犹豫早已被小碗觉察到。她没有以暧昧的态度把这个问题蒙混过关,而是在此刻直接挑明询问。
而在这一路上,我也对此早有准备,反复思量过这个问题,并且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确实有过那样的想法。”我说。
“有过?”小碗狐疑,“也就是说,你现在改变了主意,想要回归到麻早姐姐所处的时代了,对不对?”
说着,她微微一顿,然后问:“……是因为命浊的存在吗?”
我之前并没有把命浊可能会对麻早重新产生威胁这件事情详细展开对小碗说明,但是小碗那边结合自己手头上的信息,要将这一点推理出来并不困难。
“是的,这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我说,“不过,要说我是完全改变了主意,也不尽然。
“我知道对你说谎没有作用,也不想要在这个问题上说谎。对于末日时代,我的确是有着非常浓烈的兴趣。这个诡异莫测的时空比起现代世界要更加吸引我。”
经过一系列探索以后,我对于末日时代的感觉其实并没有最初那么兴致高昂了。诚然,末日时代遍地都是危险,各式各样的怪异令人目不暇接,仿佛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出现死亡的危机。但那更多的是之于普通的末日生存者,而不是之于我。
现在的我已经认命承认了一个事实——无论是在现代世界、还是在末日时代,我都是立于顶点的存在。猎魔人、赐福修士、怪人、业魔、现代怪异、末日怪异……这些事物看似各不相同,其实对我来说在本质上没什么差别,都很难威胁到我的生命。
就算业魔和末日怪异有着更加诡异莫测的本事,大多数也不过是图个新鲜。除去大魔和人神,都难以给我带来货真价实的危险。要是连最基本的风险都不存在,那自然也就很难谈得上是冒险了。
不过,在此基础上,我依旧认为末日时代比起现代世界有着更加巨大的吸引力。送走檀香之后目睹游魂展露出自己真实身份时感受到的震惊,是我在现代世界未曾体验过的冲击;隐藏在末日时代的诸多谜团,亦是我无法将其轻易割舍的理由。要我把这些全部放置在地上,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片广袤而又黑暗、把人类种族逼入恐怖死境的土地,还有着数不清的可能性在等待着我去发掘。
与此同时,我也要去解决麻早在现代世界的危机。
我绝对不会容许命浊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对麻早出手。
“既然福音院有办法把黄泉送到现代世界,那就代表着他们可能掌握着在两个时代之间往来的道路。而七号也自称知晓让我回归现代世界的方法,这个方法或许也可以让我从现代世界重新前往末日时代。”我说,“我只要将其得到手就可以了。”
“换而言之,庄成哥哥,你并不打算做出选择,而是想要‘全都要’,是吗?”小碗问。
我听出了弦外之音,然后问:“在你看来,这是不可以的吗?”
小碗不假思索地断言:“不可以。”
“这是何故?明明就有着两全其美的方向,却硬是要我单独选择一边,这不是在没事找事吗?”我反问。
小碗静静地看着我,明明是如此童稚可爱的容貌,眼神却仿佛比起我这个成年人还要成熟,甚至是具备某种令人生畏的穿透力,能够一路侵入我内心最深层的领域。
“如果纯粹只是想要掌握在两个时代之间往来的交通方式,一边和麻早姐姐相处,一边在末日时代冒险,这或许是可以暂时做到的。”她说,“但是,庄成哥哥,你这只是在把真正核心的问题往后拖延而已。”
“真正核心的问题……”我念着。
“末日时代,建立在末日降临的基础上,而你和麻早姐姐的终极目的,不正是阻止末日降临吗?”小碗说,“是要选择与麻早姐姐携手走到最后一刻,彻底告别末日时代;还是选择末日时代,与麻早姐姐为敌……
“——庄成哥哥,你只能选择其中一边。”
就像是在玩具店里告诉小孩子只能选择其中一件商品带回家的父母一样,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轻柔、又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而我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藏在自己心中的最大秘密,居然被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孩给挖掘了出来。
我在期望末日的降临……
这个秘密,我还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没有告诉过祝拾,也没有告诉过麻早。虽然我对麻早诚实地道出了自己之所以会接近她,是因为自己渴望进入遍布怪异的世界,但是,就算是麻早,大概也没有想到我的欲望会极端到盼望末日降临之后的世界。
同样的,小碗尽管知晓我对于麻早的欲望,却不知道我在盼望末日,因为她是实际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知晓末日之苦难的生存者,所以无法想象居然会有人怀着那样的渴望——至少我之前是这么以为的。然而她的智慧和观察力再次超过了我的预期,并且把这个矛盾又一次呈到了我的面前来。
是的,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意识到了这个矛盾。或许总有一天,期盼末日的我,会与意欲阻止末日的麻早为敌。只是在我看来,那是过于遥远的冲突,因此我一遍又一遍地将其推迟了,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
小碗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了下去:“不仅如此……庄成哥哥,你不仅是要在末日与麻早姐姐之间做出选择而已,在这个天平之上……与麻早姐姐相对的另一个托盘,上面还有着更多沉重的事物。
“虽然现在就谈论这件事情,对于麻早姐姐来说实在是过于不利,但是我估计庄成哥哥你也多少已经意识到了,所以就直接在这里说出来吧……
“如果与麻早姐姐结伴到最后的代价,是彻底道别怪异世界,你还会愿意和麻早姐姐在一起吗?”
我不得不陷入沉默。
虽然小碗这一问听上去没头没尾,就像是“如果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落入水中,你只能救出其中一人,那么你会选择救出谁”一样无理取闹的问题,但是,就如同她所说,我也多少已经意识到了。我真的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提问。
按照小碗过去的观察和分析,末日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世界出现了故障,累积了大量的错误所造成的。而所有的怪异都是从这种错误之中所诞生的,或者是这种错误的具现化。
这也就意味着,要想阻止末日,就必须以某种手段为世界排除故障、清算错误。
在这个工作结束之后,所有的怪异都会失去源头。最后具体是会当场全部消失,还是会就此不再诞生新个体,就这么慢慢落幕,在目前依旧是未知数,不过怪异的灭绝会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
麻早在我心里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但是,她真的有重要到我不惜做出如此决断,也要与其在一起的地步吗?
让我义无反顾一路走到今天、在内部支撑着自己灵魂的芯,从来都不是男欢女爱的感情。那一晚,从十五楼地下室里走出来的自己,与进入之前的自己有着完全不同的心灵。如果是后者,可能会做出来不同的判断吧。
我想要像是过去一样,以暧昧不清的态度把小碗提出的问题往后推迟。但是面对这个刺破自己内心泡沫的女孩,我到底还是不想要做出那般狼狈逊色的事情来,因此终于下定决心,给出了自己唯一可以给出的结论。
“——终有一日,我会与麻早为敌。”我说。
小碗露出来大失所望的表情,却似乎又对于这个结果感觉不出所料,然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问:“……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
“想象自己为了一己私欲与麻早为敌,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情。”我说,“但是要我想象自己为了恋爱感情而放弃坚持至今的渴望,那就不是痛苦与否的问题,而是从一开始就做不到……我无法在自己的脑海里面进行相关的描绘。
“对不起,小碗,让你失望了。但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就死心吧。”
小碗小声地说:“我想要听到的可不是这样的道歉啊……”
然后,她无言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庄成哥哥,既然你说‘终有一日’……就是说现在你还不打算与麻早姐姐成为敌人吗?”
“既然已经直面自己的真心,对着你给出了这样的结论,那么今后我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去玩弄麻早的感情。”我说,“回归现代世界之后,我会把今天在这里对你说的话语统统告诉给麻早。
“然后,如果麻早要与我为敌,那么我们就会在那个时间点立马成为敌人;而如果麻早要放弃拯救世界,选择与我这种人同流合污……”
小碗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说:“……麻早姐姐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她必定会坚持‘阻止末日’的立场。”
不知为何,听了她这句话,我居然产生了高兴的情绪。
比起为了男欢女爱的感情而扭曲自己的信条,或许我也更加希望麻早可以做出来这种“不为瓦全”的坚强抉择吧。
而小碗似乎无法就这么释怀。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她很可能是期望我在原则和感情之间做出重视后者的选择吧。我不会说这是错误的,就好像我从来都不会向他人宣扬自己的思想才是正确的。
“所以……到头来,对于庄成哥哥来说,麻早姐姐到底算是什么呢?”她伤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