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听到弟子的话,慧远禅师扭头看向周围。
达摩影壁乃是少林镇教之宝,即便他道行高深,作为主持阵法者,也要消耗大量精力,更何况还是与豫州鼎对抗。
短短时间,便有油尽灯枯之象。
面色有些蜡黄,胡须出现斑白,难掩满脸疲倦。
待看到空中鼎形云层变淡,地上冒出的血光也减弱时,眼中也闪过一丝激动,“阿弥陀佛,转机已至,诸弟子听令,稳住阵法!”
“是!”
众僧齐齐回应。
少林也是玄门正教,讲究的是以武护法。
若有机会,哪愿意看到中原生灵涂炭。
眼下有了转机,皆牟足了劲稳固阵法。
豫州鼎的出世,主要是因为这大阵和“随侯蛇珠”。
因此,只要将大阵重新恢复,镇压六国魔军,“随侯蛇珠”便不会引动地脉。
如同撤了钩子,鱼儿自然会汇入河流。
而慧远禅师心中也松了口气,又看了远处平原一眼。
平原之上,雷霆已不再落下。
他知道,转机必是来自那里。
唯独让他奇怪的是,这邙山地脉好像起了变化,如同活过来一般,竟主动配合着他们,镇压即将出世的豫州鼎。
这又是什么手段?
虽心中好奇,但慧远禅师也顾不上多想。
他再次咬破指尖,重新临摹那已经褪色的“本来无心”四个大字。
与此同时,远处也有一股力量升腾而起。
少林弟子中,觉醒嗅神通者闻到一股檀香味,觉醒耳神通者听到佛音禅唱,而觉醒眼神通者,更是看到一尊巨大的金色虚影升起,面对着滚滚伊河…
“是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
众僧皆是精神大振,佛光交织,邙山的地炁也不再躁动。
产生变化的,不止他们这边。
上清宫、城隍庙、含嘉仓…都在迅速稳定。
王道玄等人,虽不清楚原因,却也是喜上眉梢。
而在平原之上,李衍则手结雷印,抬头望天,眼神涣散。
一道道黑烟,在他身边上下旋转,偶尔闪出人形虚影。
就在他将这黑旗中的所有俗神释放后,勾牒再次发热。
勾牒亦有通神之用,如之前乱葬岗山神、药王庙虎道人等俗神,都曾通过勾牒向他求助,只不过随着他道行提升,神魂强大,又得了天官之职,俗神也是避而远之。
再次出现,必有蹊跷。
因此,李衍直接使用了《北帝御神法》。
这《北帝御神法》,乃是玄门正法,结雷印,借北阴酆都大帝威势,律令神鬼。
他曾用此法与汉水女神交流。
如今再次用出,终于看清楚了原因。
转机,来自这邙山千百年香火供奉,所形成的众多俗神。
他看到了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后方,隐约出现个女子虚影,头戴无字天冠,周身点点金芒,融入大佛体内,佛像裂缝处,原本被王玄谟暗藏的伊河水妖污血,正不断渗出。
最终,这女子身影彻底消失。
李衍耳边,也传来个冷漠威严的女子声音:
“功过留碑无字,山河自在人心。”
……
他看到了含嘉仓地窖内,吕三满脸错愕,望着那阴沉木雕刻的乌龟,表面寒霜正自行溶解,阴煞之气也沉入地面。
浑然没有发现,在那阴沉木龟甲上,有名红袍络腮胡大汉虚影,腰悬西域三十六国青铜符节,脚下踏着龟兹乐舞,畅快大笑: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
他看到了上清宫内,一名道人虚影,身披北斗雷纹鹤氅,左手持法剑,右掌虚托法牌,将三清殿梁柱内,“烂牍先生“暗藏的铜钱,全部打落。
同样身形消散,留下个威严的声音:
“五雷非天威,乃人心浩然!“
……
他看到了天津桥上,一白袍黑幞头的虚影从武巴身边走过,衣袂飘飞,朗声吟唱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的身影,散为片片纸张,融入洛水之中…
……
城隍庙内,出现一道身着绯色官服的虚影,手持獬豸冠审判簿,簿页翻动间,被东瀛邪术污染的香火,逐渐恢复正常。
消散之时,淡然开口道:“狄某在此,法度昭昭,岂容魑魅窃香火!”
……
邙山之上,少林众僧所处的北魏皇陵。
一道衮袍虚影出现,与手中诏书,共同融入地脉。
“胡汉皆血,熔铸方为华夏!”
……
洛阳王宫,乾阳殿内。
王道玄似有所感,望向周围。
根本没有发现,一道虚影已出现在王座之上,身披昆阳血战残甲,手持赤伏符残卷,背后浮现云台二十八将星图,声音随着星光洒落,朗声笑道:
“赤符应谶,洛阳气数不绝!”
……
北魏帝陵下方,秦宫假阴司废墟中。
一个高冠虚影出现,手托《吕氏春秋》竹简,简牍缝隙渗出六国盟书血字。
同样,身形汇聚地脉消散,且留下个声音:
“奇货非货,乃天下气运也!”
随着七星锁龙阵加固,六国魔军化作的血色浓雾,迅速被压制落入邙山深处。
“昂——!”
龙吟声在李衍耳边响起,似乎带着一丝喜悦。
咔嚓!
无数人追寻的宝物“随侯蛇珠”忽然碎裂,一道龙形白气上下翻腾,随着邙山地脉,向黄河古道所在的方向远去…
与此同时,李衍也终于看到了豫州鼎。
秦宫假阴司废墟中央,地炁化作漩涡翻腾。
豫州鼎便位于其中,和荆州鼎出现的方式十分相似,都是半虚半实。
而李衍神念刚看到豫州鼎,脑中便幻象纷呈:
他看到了东汉之时,汉光武帝刘秀手持昆阳战旗,云台二十八将随行,战马奔腾,冲向已成废墟的洛阳城,空中陨石轰然坠落……
他看到了北魏之时,孝文帝迁都洛阳,撕裂鲜卑祭天金人,推行汉制,而在远处六镇方向,兵煞化作阴云凝而不散…
他也看到了大唐之时,神都洛阳鼎盛,千帆汇聚,万邦来朝的景象…
这些光影,冲的他脑子一片混乱。
李衍想要停止,却又控制不住。
这些东西,常人本来根本看不到,但他用了《北帝御神术》,见证邙山众多俗神以身化劫的同时,也触碰到了豫州鼎。
九鼎原本就是国祭神器,与神州地脉穿行千年,早已化作不可思议的存在,因此也让他看到了古代的景象。
慢慢的,这些古代景象消散。
但李衍脑中的幻象仍未停歇。
有点像接受阴司任务时,周围出现大量浓雾。
而浓雾消散后,眼前又出现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有些树杈状的光影。
这又是什么东西?
正当李衍疑惑时,似乎受到某种吸引,下意识地望向其中一根。
视角陡然拉近,李衍看到了一座漆黑高山。
山巅之上,一人盘膝而坐,身披黑袍大氅,上绣日月星辰,头戴高冠,额生竖眼,旁边还插着三尖两刃刀,面孔五官极其熟悉。
杨承化?
不,二郎真君杨戬!
李衍满脸惊愕。
莫非,
这便是大罗法界?
正在他疑惑时,二郎真君也似有所感,额头竖眼猛然睁开。
李衍想要说话,但张了张嘴,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忽然,所有光影瞬间消散。
却是豫州鼎已彻底化实为虚,融入地脉离开。
没了这玄妙宝贝,他自然感受不到法界。
再次睁眼,李衍发现已回到肉身之中,周围仍是旷野。
血色天空已恢复正常,黑暗中,清冷夜风吹拂,掠过大地草木,发出沙沙的声音。
远处,洛阳城火光冲天,咚咚咚的锣鼓声响起。
虽说混乱,却终于有了生机,
而在旁边,王玄谟的尸体早已冷却,眼中的不甘仍未消散……
…………
清明过后,便已临近三月。
在洛河之上,十几艘战船正逆流而上。
这些战船船体狭长,两侧皆竖起巨大盾牌,一队队士兵满眼警惕,持枪守卫。
此为朝廷水军“鹰船”,速度快,且能应对岸上袭击。
通常来说,朝廷水军标准队伍,必然配备大型楼船。
然而,黄河水深较浅、泥沙多,所以黄河水军主要部署在下游,豫州至鲁州段,以及徐州、淮安等漕运枢纽。
尤其现在是枯水期,只能使用“鹰船”。
大宣朝军旗招展,下方坐着一名红袍官员,正喝着茶水。
看似悠闲,但脸色却异常阴沉。
来者,正是礼部侍郎,玄祭司主事裴宗悌。
在他身后,一名黑袍武士身背神火枪,警惕观望四周。
如果李衍在,就会发现此人,正是梅山法教猎妖人唐凌。
他被裴宗悌救出后,便尊师门命令,投入其麾下效力。
而在裴宗悌旁边,还坐着一名道人,衣着华丽,白须白发,看似仙风道骨,但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胸口还吊着怀表,很是时髦。
老道身份也不简单,乃是钦天监的监正白辰山。
钦天监监正,乃正五品官员,主持历法修订、天象观测,向皇帝呈报“祥瑞”或“灾异”,白辰山亦是神州玄门有名的阵法和星象大师。
朝廷主管玄门事务的两个首领,算是同时汇聚。
“裴大人。”
白辰山抚须一笑,“不是没出大事么,为何还愁眉苦脸?”
“白大人说笑了。”
裴宗悌沉声道:“成都那摊子还未了,这洛阳又差点出事,陛下招我深夜入宫,足足训斥了两个时辰,尤其朝廷刚定了规矩,就来这个,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看笑话!”
白辰山连忙劝说道:“这也是非战之罪,都以为成都失败,那赵长生能消停一阵子,谁知道又搞这一出。”
“不过话说回来,那妖人还是没消息么?”
裴宗悌闻言,微微摇头。
事实上,他已得到李衍差人传来的密信。
赵长生早已去了东瀛。
这次事件,也与东瀛脱不了干系。
他已经派出密探,前去打探消息,还有那曲阜孔家…
当然,这些事都是机密,即便白辰山也不能透漏。
想到这儿,他连忙转移话题,“白大人,这次皇上命你我二人为钦差,明着赈济灾民,安抚民心,实则是要调查龙脉异动,且整修邙山大阵,事情不少啊。”
白辰山微笑道:“整修大阵,贫道心中已有计划,‘七窍锁龙阵’格局不动,再另外添加两阵,便可形成‘九宫安民局’,正好借邙山帝陵王气,镇守洛阳和黄河。”
“还有修订历法,老道怕是脱不开身,有些人还要裴大人应付。”
裴宗悌眼睛微眯,“有人找到了白大人头上?”
白辰山苦笑道:“此次妖人作祟,弥勒谋反,洛阳玄门难脱干系,他们怕丢了玄门正教之称,又不敢找裴大人,就辗转找了贫道。”
“还有洛阳一家遭劫,那位子,皇族不少人眼馋的很…”
“唉~重修历法,贫道就已心力憔悴,实在应付不了这些人。”
“哼!”
裴宗悌一声冷哼,“白大人无需理会,恶人本官来当就是,朝廷刚说了要管束玄门,这次,正好拿他们开刀!”
说话间,眼中已满是火气。
“二位大人,洛阳到了!”
就在这时,随船的水军统领上前禀报。
二人起身观望,但见远处,洛阳城的城墙已清晰可见。
进入城中后,洛阳满城官员,连同玄门统领前来迎接。
看着裴宗悌阴郁脸色,谁都知道,洛阳城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
洛阳官场暗流涌动,民间则是另一番景象。
清明夜暴乱,死了不少人,城中近半百姓家中办着丧事。
一场劫难,让本就衰败的城市,人心更加涣散。
好的一点是,洛阳王一家鸡犬不留,算是解了很多人心头之恨。
伊河边上,龙门客栈。
伴着哗啦一声打开,裴娘子风尘仆仆归来。
还没踏入门槛,账房先生就跑了过来,“掌柜的,人送走了?”
“送走了。”
裴娘子坐下喝了口茶,又沾着茶水,抹去发梢灰尘,“一直送到开封,他们到了济宁,便能沿大运河直奔京城。”
“啊,送那么远?”
“应该的。”
裴娘子摇头道:“人家解了洛阳之劫,咱们河洛商帮的污名也被洗清,若是礼数不到位,让那些个不长眼的水匪袭扰,传出去,笑话的就是咱们!”
“那倒也是。”
账房先生点了点头,又看向周围空荡荡的大堂,苦笑道:“掌柜的,如今洛阳城官场风大,都尉司的人也在到处搜捕,江湖中人皆避而远之,怕是许久没什么生意。”
“要不,咱们关了客栈,去开封…”
“我不走!”
裴娘子直接摇头,笑道:“路上,也有兄弟想走,请教李少侠,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的?”
“洛阳城底蕴仍在,只不过心气丢了,终有一日会起来的。”
“我龙门客栈这旗子不会倒,老娘就守在这里!”
“说得好!”
客栈的伙计们都纷纷叫好。
“哈哈哈…”
裴娘子哈哈一笑,“反正也没客,把地窖里的好酒开几坛,才炒几个好菜,挣不着钱,也别委屈了肚子。”
“掌柜的英明!”
客栈内,顿时充满欢声笑语。
而裴娘子则扭头看向了窗外。
李衍偷偷告诉了他,申三酉去了东瀛。
这浪子走时说过,若能平安回来,就安心跟她白头到老。
当年心气高,错过了。
这次,她会一直等……
初春晚来的风,终于吹倒了洛阳。
寒意消散了几分,而邙山之上,也染上了一层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