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釉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几乎是声音落地的同一瞬,整个瓷室之内就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之中。
越小公子脸上的惊愕未消,却是下意识将手中的觱篥握紧了少许。
叶青釉将对方的动作看了个仔细,可却没有丝毫反应——
因为这些话,还真就是她心中所想。
虽然她这具身体还不到相看人家的年岁,她上辈子也没有什么情感经历,可这不意味着她不能察觉到越小公子对她的心意。
可察觉到又怎样呢?
少年人的心意最是善变,别说是别人,就算是前世十六岁时候的她,一天之内也能‘浅浅’喜欢上三样东西。
昨日喜欢,今日喜欢,明日或许也喜欢,可后日就未必会喜欢。
更何况,喜欢又不能当饭吃。
她在自家可以当一辈子的贪财小娘子,不必考虑很多东西,例如出嫁,生子,宅斗,争宠,哪怕是一生不嫁人无子嗣,只要死后能和老爹一起被葬入宗族墓群,总会有宗亲祭拜,有她老爹一口吃的,就会有她一口香火。
哪怕没有,那也没什么,毕竟那些有子嗣传承的人,也未必能有后人祭拜,大家都穷,到时候自是她考量自己本事的时候,她不怵。
她完全没有放着好日子不过,找个人来给自己添堵。
尤其还是越小公子这种自己品行不错,学问尚可,家境殷实,父兄得力,一看就不是可以入赘,任由她揉扁搓圆的人。
所以,虽然偶尔觉得越小公子有值得怜惜的地方
但她与越小公子那么纯粹又美好的金钱关系,怎么能被感情所折辱呢!
叶青釉看的很开,她知道与其同对方拉拉扯扯,再打上万把个回合的太极,还不如实话实说,趁早说明利害关系,省的拖着越小公子。
今天这一番话,越小公子肯定会伤心,伤心一阵之后,大家都不是不识趣的人,一定知难而退。
而作为弥补,做几个狸奴,今后瓷器折扣上再给些折扣
叶青釉正在胡思乱想,就见对面沉寂许久的越小公子突然抬眼看向她。
越明礼脸色有些发白,眉心微蹙,神情是难的的认真,问出了一句令叶青釉也有些措手不及的话来:
“叶小娘子,知道今日的谷价如何吗?”
越小公子的反应没有如她所料,问的问题也看似八竿子打不着。
可既然人家已经问出口,叶青釉一愣,还是回道:
“今日不知,不过几日前的谷价倒是知晓的,黍米是六文钱一斤,菽约摸十二文,粟米与麦稍贵,因着两者喜旱,咱们这个地方雨水又多,只能从外乡进,所以每斤约摸在十八文上下。”
“现在马上要秋收,恰巧是新米上市,陈米价贱的时候,比往日会便宜一些,但精稻的价格也在二十文,只会高,不会低。”
所谓谷,不是只有稻。
而是指老祖宗就留下来,能被称作粮食的谷类,通常被分为五类,分别是稻、黍、稷(粟)、麦、菽。
后世里,稻米与小麦常见,自然不用多说。
而所谓的黍米,就是去皮后为黄色的一种粮米,虽然价格最低,可口感不好,唯一的优点是还算顶饱,通常被粮商拿来与糙稻两掺,如此口感能好些,价格也还算是公道。
粟更简单,就是小米,颗粒小,不顶饱,但胜在软和,味佳,所以也还算是有人买。
至于菽,就是一切豆类的粮食,譬如黄豆,红豆,绿豆,蚕豆只要带豆,一切都是。
因着不知道越小公子说的是哪一种谷价,但叶青釉秉持着既然没有指明,全说应该不会错的心理,一股脑全部都说了出来。
她尚且在一头雾水,不过越小公子倒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原先微蹙的眉眼也松懈了下来,又变成了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
“小娘子知道谷价。”
叶青釉难得有些莫名,感觉有什么东西闪过自己脑子,可电光火石之间,又什么都抓不住,只得开口又重复了一遍:
“是,我知道。”
“可这不该是老百姓都知道的事儿吗?”
原先她还以为以越小公子那一副受气小包子的模样,这回肯定伤心欲绝,可这些反应,明显有些不对?
没等叶青釉想出个之所以然来,就听见小公子露出一个八颗牙齐晃人眼的朝气笑容来,像极了一只笨呼呼的傻修狗:
“小娘子,你知道谷价,你不会是个贪官。”
叶青釉心头一跳,没有开口说话,越小公子倒是浑不在意,傻笑了两声,继续说道:
“谷价确实是老百姓该知道的事儿,可却绝对不是一个决心要贪的贪官会在意的事情,他们巴不得谷价越贵,粮商赚的越多,他们能从粮商手中得到的好处自然也就越多。”
“小娘子知道陈米与新米是什么价,也知道为什么谷价会贵”
越小公子稍稍一停顿,叶青釉仿佛幻视到他的身后,正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在狂扫,愣是把她吓了一跳。
越小公子斟酌几息也没想出什么场面话来,反倒是开怀之意翻涌,终是决定有什么说什么:
“我父亲为官多年,也有不少学生,有一个自幼家贫,靠着读书上进的兄长,我记得尤为深,他没有门道,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等到补缺,能有机会留在汴京,往后加官进爵也未必不可,可他愣是要回自己家乡补缺,做一方小小的主簿。”
“那位兄长很宽厚,也教过我不少学问,我也问过他为何要走,他对我说——
他当年出门科考时,被乡亲们送过三座大山,因实在是又累又渴,所以喝了家乡下游的河水,而他们家乡有个口口相传的说法,那就是喝过河水的人,便被河女所咒,一定会回到家乡。”
“他出来久了,河女之咒越发难熬,所以还是想要回去。”
叶青釉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手,直至发红,发青。
她隐约知道越小公子想要说什么。
可她,难得,想听。
“当时我也奇怪,毕竟孔老夫子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学问顶好的兄长,没道理不知道这句话。”
“我去问了父亲,可父亲说”
越明礼的声音很轻,很缓,看着叶青釉的眼中似乎有万种繁星,璀璨无比:
“不是喝水后才信了河女之咒,而是信着河女之咒,所以才喝下河水。”
“困住那位兄长的,从来不是什么河女,而是那日送了他三座山的父老乡亲们。”
“小娘子原先,应当家中也并不算太宽裕,对吧?可你自在夜市上卖瓷时,便只盯着那些衣着华丽的人也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卖高价,其他人的价格,其实都比较正常。”
“今日门口那个耍花招闹事的人,要是我大哥在,没准都会直接用上刑罚,哪怕不是我大哥,其他人也一定大怒,不由分说报官,将人打个半死,哪里会给人母亲掏钱治病?”
“你既知道疾苦,也受过疾苦,又是如此举动,怎会不会回到那条河旁怎会有你说的那样铁石心肠呢?”
叶青釉木着脸听着,袖中的手却没松,抿唇思索,想反驳些什么,可还没开口,倒又被对方抢了先。
越明礼将手中早已被握至滚烫的觱篥抱在怀里:
“小娘子,人人都说你爹娘是性子温和的善人,那要按我看,那你就是嘴硬心软的善人。”
“若你不心善,那些想耍坏的人,根本没法子走到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