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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000

    绿皮火车咔哒咔哒,温吞地行驶在萧索枯黄的海拉尔大草原腹地,远处夕阳埋了半截,映红半天,因着暮色浸染,红得有些发暗。

    陈琮躺在硬卧下铺,翻来覆去看手中的一张小卡,卡上一行烫金小字——

    内蒙古阿喀察第四十七届人石会*诚邀光临

    右下角用更小一号的字体凸印了他的参会号,027。

    ***

    邀请卡是三天前收到的,发件人叫“野马”,卡包内有一片毛毡自粘贴和一张附有字条的硬卧火车票。

    毛毡贴是七彩小马造型,轮廓线条够低幼,配色也够俗艳。

    字条上是印刷字:如有意向参会,请按票面日期乘坐K2X4号列车至阿喀察站,出站时,将小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帽子款式不限)。

    按快递单上留的联系号码拨过去,那头是激昂的男人录音:“准备好了吗?第四十七届盛会即将开启,你真的忍心错过吗?”

    输入关键词查找,全网搜不到半点信息。

    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骂一句“憨批”、把这当恶作剧抑或垃圾营销处理,但陈琮没有。

    原因是这个“人石会”,他很小的时候,听爷爷陈天海说过。

    ***

    陈天海在市里的宝玉石一条街上开了二十来年的老铺子,卖各种不太上档次的宝玉石,比如水晶珠串、镶绿松的戒指项链等等,价位中下,但也有固定的客户群,附近学校的小姑娘们就特爱来买99块钱一条的草莓水晶手串,据说能招桃花。

    他把自己归入“做珠宝生意的”。

    陈琮的认知里,“珠宝生意”自带动辄百千万的山河气魄,爷爷这种寒酸的小打小闹,硬要往上蹭,多少是有点脸大。

    不过他爱听陈天海讲宝玉石行当的老故事,宝玉石块头小,但值大钱,大财往来容易起纷争、厮杀,故事自然带劲,举个简单的例子,争抢一颗夜明珠的故事,通常会比争抢二斤东北大米有看头(饥荒年代除外)。

    陈天海说,跟其它行当一样,宝玉石这一行也有大大小小各类组织、协会、竞赛、比拼,其中最诡秘的,就是二十年一次的“人石会”。

    “人石会”的创始人,据说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

    ***

    史载米芾其人,举止癫狂,人称“米颠”,又因为玩石成痴,得了个诨号“石痴”,他曾在见到一块奇丑的巨石时大喜过望,“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

    米芾看来,“赏石”、“鉴石”之类的活动,绝不能是高高在上的单向把玩,而是一种互相交流、双向奔赴,因此叫“人石会”。

    “人石会”创建之初,就是爱石之人携石而聚,观之赏之、感之悟之,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可能就是米芾太有名、地位也不俗,所以入会的门槛不低,招揽的多是文人墨客、一时才俊。

    米芾去世时正值北宋末年,其后又逢靖康之变,“人石会”这样的雅玩结社,原本应该湮没消散,没想到它非但默默存续至今,还逐渐把“石”的范围扩大:什么奇石、宝石、玉石,乃至略牵强的琥珀、珍珠,通通纳入。

    陈天海说,“人石会”眼高于顶,偶尔吸纳会员,也是“邀请制”,换句话说,只能它抛橄榄枝,你没法主动争取,另外,只请一次,爱来不来,所以他强烈建议,如果收到邀请,务必不能错过,毕竟一旦参会,见到的都是本行的人中精英、石中龙凤。

    陈琮当时只有9岁,听得心向往之,问爷爷:“那你收到过邀请吗?”

    陈天海说:“那当然。”

    陈琮当即兴味索然,陈天海这样平平无奇的小老头都能被邀请,这个“人石会”,实在也高端不到哪去。

    于是他专心玩起了游戏机上的俄罗斯方块,陈天海对他絮叨的诸如“我真的是会员,我是027号”、“会员数控制在99个,人人都有牌号,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他也不甚入心,至于陈天海为什么说“人石会”诡秘,更是全无印象。

    七年前,也就是陈琮满十八岁那年,陈天海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

    在信中,陈天海倾诉了自己身为一个中老年男人的苦痛。

    他说,自己青年丧妻,好不容易把儿子陈孝拉扯大,儿子外出生意的途中,就被丧心病狂的抢劫犯一锤子敲成了精神病,儿媳妇跑了,给他留下孙子陈琮,他又当爹来又当娘,好不容易把孙子也拉扯成年,自己却已两鬓斑斑、年华不再……

    他不甘心,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也有自己的热爱和追求,也向往诗和远方,却被拉拉杂杂的责任束缚了高飞的翅膀,几十年来他已不堪重负,请允许他自私、软弱和逃避一回……

    一言以蔽之:我走了,店就交给你了,你自己过吧。

    陈琮看到这封信,倒没怎么觉得愤怒和伤感,更多的是纳闷:爷爷脑子怕是不大好,想逃避你倒是趁早,而今自己成年了,眼见着就能回馈家里了,你这时候玩儿什么逃避呢?

    再说了,要追求自我,为什么非得把他给撇了?你的诗和远方,就这么容不下一个当孙子的?

    ……

    陈天海的出走着实给陈琮带来了好一阵子的兵荒马乱,好在他最终完成了学业,也接手了店。

    不过他对地摊货的珠珠串串没兴趣,更喜欢各处游历,去收那些独特有调性的宝玉石,有时也和设计师合作,出绝版孤品款,这路数在珠宝生意中偏小众,但胜在无可替代,客户稳中有增,几年下来,所得颇为可观。

    日子过安稳了,陈琮开始想念陈天海,从小到大,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父亲陈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被锤子敲坏了头之后,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长年累月地蜷在病室一角,勾着头,举着两只手臂,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只龙虾。

    陈天海过得怎么样了?

    陈琮在寻亲网上悬红找人,可惜招来的都是骗子,又试了专业寻人,得到的回复让人沮丧:陈天海出走之后,从未有身份信息的使用记录,也就是说,他要么是摒弃了旧有的一切,以全新的身份开启新生活了,要么,就是死了。

    ……

    然后,陈琮就收到了“人石会”的邀请卡,起初,他觉得好玩又好笑: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个协会啊?

    再然后,看到参会号027,他的头皮一紧。

    ——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

    爷爷陈天海,难道……已经死了?

    ***

    火车缓停,月台上人头攒动,这是到了中途大站,得有好一拨上下客。

    陈琮收起邀请卡,看车厢内乘客换进换出:除他之外,K2X4号列车上,应该还有去阿喀察参加“人石会”的,多半还是老会员。

    要是能提前搭上一两个就好了,陈琮有想过主动当显眼包、先把帽子和毛毡马装备上,再一转念,既然讲好是“出站时”,还是按规矩来吧。

    ……

    对面下铺的乘客忽然用力捶打床面,咬牙切齿咒骂:“怎么就不是桂林?怎么就特么不是!?”

    陈琮循声看去。

    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青茬头皮,满脸浑不吝,一看就是性子顽固暴烈的主,他察觉到陈琮的动静,回看过来。

    四目相对,小青年忽然愤怒:“山水甲天下……”

    啥意思?这是在对口诀?

    小青年:“……打一城市,怎么就不是桂林了?你说,怎么就不是了?”

    居然是在猜谜,陈琮好笑,猜射也算是文人雅好,愣是被这哥们玩出了剑拔弩张的气势。

    他略一思忖,说:“确实不是。”

    小青年本是来求认同,没想到求来了异己,不觉大怒:“那你说是哪?”

    陈琮:“汕头。”

    小青年口不择言:“放屁!你当我没去过汕头?是汕头我把我头给你!”

    陈琮也不生气,重又躺得安稳:“你是在线做题还是玩的猜谜app?是不是汕头,输入答案试试不就知道了。”

    几秒钟之后,对铺传来一阵让人愉悦的、哗啦啦的掉钱声。

    陈琮心里有数了,那些益智类的猜谜app他都熟,这人玩的应该是“谜你”、段位在新手村:一般猜对了,天上就会哗啦啦掉铜钱;猜错了,就会有一柄凶残的大锤从天而降,把代表玩家的小人锤成肉饼。

    掉钱声之后,好一阵沉默。

    过了会,小青年的脸慢慢朝陈琮转过来,一改之前的火爆,满眼哀怨,连声音都是幽幽的:“为什么啊,哥,为什么啊?”

    这人之前出言不逊,陈琮很想晾他一会,不过从小被陈天海教着玩解谜,他知道一时卡住了那种抓心挠肝的感受。

    已所不欲,陈琮坐起身,从背包里抽出便签和笔,就着铺位间的小餐桌写下一行字。

    小青年赶紧凑过来。

    ——山水/甲天下

    陈琮说:“我知道你想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但那是谚语,不是谜语。谜语不会那么直白,《文心雕龙》里说……”

    本来还想引经据典,算了,这小青年多半听不懂。

    小青年很是善于发现问题:“你这‘水’字后面,怎么还打了条斜杠呢?”

    陈琮:“这是教你断读。汕头的‘汕’字,三点水旁加个山,也就是说,这个字有山又有水。‘甲天下’,意思是第一、头名。所以,山水甲天下,汕/头。”

    小青年半张着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陈琮还想点拨他两句,身后有人拉他衣角。

    “小伙子……”

    回头看,是个五六十岁的农村女人,应该刚上车,一手拎行李包,一手拎路上吃食,穿廉价的土黄色棉服,齐耳的短发白了大半,一脸讨好的笑,笑里满是憨厚和小心翼翼。

    她跟陈琮打商量:“我的票是上铺,我腰不好,爬上爬下的不方便,你看,你年轻,爬高不费力气,咱能换一下不?”

    陈琮犹豫了一下:私心里,他不太想换,上铺那点空间,他支起身子都困难,但对方年纪大、腰不好,话还说得这么客气……

    小青年忽然连珠炮一般开腔:“买什么票睡什么铺,腰不好人家就该让着你啊,道德绑架嘛这是。再说了,算盘打噼啪响,上下铺价钱不一样,你给人补钱不补?”

    那女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臊得老脸泛红,说话都打磕绊了:“不换就不换咯,我就问问。阿哟,儿娃子嘴巴刁得咧……”

    边说边尴尬地笑,讷讷踩着侧边的脚蹬往上铺爬。

    小青年不客气地补刀:“不是说腰不好么,我看爬得怪麻溜……”

    陈琮想说点什么,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女人正往上爬,半透明的吃食袋颤颤悬在他眉眼之间,里头装着橘子、煮熟的鸡蛋、花生瓜子,以及一个被挤压变形的黑色毛线帽。

    帽子上,粘着一片毛毡的七彩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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