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老爷当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消息来源,当然是宝钗了。
宝钗本来便是长袖善舞之人,和府中所有人关系都很好,再加上那用银子砸出来的底层人脉网,这消息那是一等一的灵通。
虽然如今府中整顿了一次,但是也不过是让下人们八卦的少了些,但这种为人单线通报消息的事情,那还是要做的,毕竟有银子可拿。
宝钗只知道展老爷在清理宝玉身边的人,却不知道展老爷真正在意的是谁,只把这事当做普通消息发了过去。
一听说晴雯那个爆豆居然被毒哑了,展老爷也非常惊讶。
区区声带受损而已,展老爷自己就是唐僧肉,完全可以救治的了,但问题在于,这晴雯的脾性,实在是不好相处。
除了宝二爷那种美女舔狗之外,一般人怕还真就消受不起。
别的不说,若是就这么把晴雯给治好了弄入府里来,晴雯不长教训,那爆碳一样的性子不改,只怕一直和谐稳定的展府后院不宁啊!
展老爷仔细琢磨了一下之后,便决定暂时先不把晴雯弄进来,且先在外面放养一段时间,磨磨她的性子再说。
但他又担心这段时间万一晴雯被人趁虚而入给吃了,或者饿死冻死气死了,那可就是自家的损失了。
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找个地方把她安置下来,好生调教。
具体的操作方法,肯定还是要落到宝二爷身上。
当即,展老爷便让人密切关注宝二爷和晴雯这两边的境况。
果然,不需要展老爷主动去设计,宝玉便急急忙忙地来找人帮忙了。
又是在云儿的别院之中,依旧是当日四人,围坐在新打通装修后大房间里面,饮酒庆贺这舞蹈室的建成。
三五杯酒下肚之后,宝玉便落下泪来。
“之前我去探望晴雯,听她姑舅哥哥吴贵说,晴雯被逐出府后,困病交加,居然便发烧把喉咙给烧哑了。”
“可怜她那般机灵活泼的性子,如今见了面,却只会默默流泪,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老天也真个无情,怎么就祸不单行,偏偏就盯上了晴雯一个呢!”
“我真巴不得那哑的人是我,替了晴雯受此劫难!”
展老爷几人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清楚这晴雯是怎么哑的,但既然荣国府上下一致瞒着宝玉,他们当然也不会多嘴多舌,于是便一言不发,只是饮酒。
宝玉又继续抹泪道:
“晴雯本是个灵秀之人,却被此事牵连,各家都不肯要她,反倒没了活计,衣食无着。”
“她那哥嫂,也是无情,只把她丢在小屋里面不管死活,若是这般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今天的局是宝玉攒的,为的便是帮晴雯找个归宿,把事情讲明白之后,便举杯向着贾蓉敬酒,恳求道:
“我想效仿云儿的旧例,在外面找个院子,把晴雯安置下来。”
“蓉哥儿,这事儿只怕还得请你帮忙,依旧让晴雯挂着你的外室之名,如何?”
贾蓉听了,飞快闪了展老爷一眼,见展老爷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便推搪道:
“宝叔,不是小侄不肯帮忙,而是此事着实为难小侄了。”
“别的不说,单说她伤了赦大老爷这事,便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小侄若是收了晴雯做外室,只怕府上几位老爷太太都会不高兴,定然会责怪于我。”
“再者说了,就算小侄愿意收她做外室,难道她便会答应么?”
“赦大老爷不就是因为想收了她,才闹了个没脸?”
宝玉本来就是临时想到的法子,根本就没有仔细思考过里面的利害关系,如今这么一听,方知欠了考虑。
他再回想起晴雯的性格,若无端端的让她成了别人的外室,哪怕是假的,只怕她宁死也都不肯的,顿时也为难了起来。
“这该如何是好?”
宝玉便又长吁短叹了起来,一个劲地往肚子里面灌酒。
展老爷几人便在旁边看着,陪着他饮酒,也不说话。
宝玉本来便不是个擅长智计的人,所有行为模式都是参照已有的经验来进行,他无人可求,只好继续着落在身边这几个人的身上。
“展大哥,原本晴雯便是要被送到你那府上做丫鬟的,不如你便继续接收了她,给她一份生计,如何?”
展老爷听了便也叹息道:
“宝兄弟忘记了,原本晴雯要服侍的人,是邢姨娘,也是赦大老爷的内侄女,如今晴雯伤了她姑丈,怎么可能再接收她?”
“便是我答应了你,你难道就不担心,日后邢姨娘找她的麻烦么?”
宝玉听完便是一拍脑门,懊丧道:
“是了,我真是个糊涂蛋,居然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求恳道:
“展大哥,你素来足智多谋,不妨为小弟指点迷津。”
展老爷便问道:
“那晴雯的针线活如何?”
宝玉精神一振,急忙夸赞道:
“晴雯绣的一手好针线,便是整个荣国府里,也没有几个能够超得过她的。”
“那便简单了!”展老爷双掌一拍,拿手一指,“我府上正缺绣娘,便让晴雯跟着一众织工做针线好了。”
宝玉顿时大喜,起身连连作揖致谢。
展老爷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
“不过这其中另有一节,我素来听闻,这宝兄弟身边的丫鬟都被你给惯坏了,不服管教。”
“若她过来,到时候碍于宝兄弟你的面子,我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那岂不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宝玉便摇头否认道:
“这纯粹是谣传!”
“展大哥,晴雯素来机灵,做事精干,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展老爷便敲钉转角地追问道:
“我又不曾见过她,怎知她品性如何?”
“再者说来,我这府内织工工作辛苦,一日要工作六个时辰不得歇息,可不是你院中那般清闲,谁知她能否受得?”
宝玉不晓得九九六的厉害,只以为是上工六个时辰,便笑着道:
“她在我院中一日可不止六个时辰,每日工作不知多么辛苦,可不曾有半点清闲,如今怎会吃不得苦?”
展老爷便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等吃过酒后,宝兄弟便带着晴雯过来上工罢。”
“至于月钱,便与其他绣娘相同,管吃管住,每月五两,如何?”
宝玉听了更加欢喜,笑着举杯谢道:
“展大哥果然厚道,便是在我院中,晴雯一月也不过才一吊钱。”
展老爷听了便笑,“谁家丫鬟指望着月钱来生活?”
宝玉听不懂,便只是陪笑饮酒。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乘车出门,先去了那晴雯的家中。
晴雯的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也被赖大买了下来,安排在厨房里当差。
这吴贵却是个懦弱无能的酒鬼,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
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儿”,却把那吴贵称作“多浑虫”。
这“多浑虫”也是个器量宽宏的,虽见自家媳妇满宅内延揽英雄,收纳材俊,却并无嫉衾妒枕之意,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
如今他二人见了展老爷亲自驾临,便如同见到了财神爷,而那丢在小屋里等死的妹妹也变成了摇钱树。
这宁荣两府,如今谁不知道展老爷是个慷慨大方的,现今西府内为了一个送给邢姨娘做丫头的名额,都快打得狗脑子出来了,却不想这宝二爷如此念旧,生生把这财神爷给请了过来。
“多浑虫”放下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过来给几人请安,将他们引入了房中,与晴雯见面,然后便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了“多姑娘儿”,自家兴高采烈地避到了外面,只任由自家媳妇儿发挥特长。
“多姑娘儿”趁着众人在里间和晴雯说话,便把自家打扮的风骚入骨,然后倚着门边,眉目含情,等着看谁对她有意,便上去勾搭。
且不说她如何卖骚,单说展老爷几人,进来之后,便见这芦席土炕之上,破被烂衾之下,倒卧着一个清丽少女,便是衣服凌乱、蓬头垢面也难掩丽色,端是一副好皮囊。
只是如今她那面上却满是怨怒和愤懑,双眼更是肿的像个小桃子,见到宝玉进来之后,也只是把眼一闭,将头转向墙壁,只言不发。
宝玉见了,便又落下泪来,上前拉住晴雯的手。
“好姐姐,你可莫要再如此了!”
“展大哥府上正缺绣娘,知你绣工超群,难寻对手,特意来聘你去他那里上工,包食宿,每月五两薪俸。”
晴雯听了,双眉倒竖,口中啊啊大叫,却无人知道她在愤怒什么,只有宝玉与她相识甚久,大概知道她的想法,于是便耐心解释道:
“确实是我联系的展大哥,不过展大哥之所以答应让你去做工,是看过你给我绣的那些荷包、手绢,才肯答应,真不是可怜你!”
“你若绣工不好,便是我说破了嘴皮子,展大哥也不可能答应的。”
说着,宝玉便用求恳的目光看向展老爷,希望他帮忙给圆个谎。
这个面子展老爷肯定要给的,当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展家是商人起家,向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你日后到了我那里,要每日上工,一天要工作六个时辰,非常辛苦,若完不成任务,扣钱不说,还要有各种惩罚。”
“别看你是宝玉介绍来的,但到了我那里,一律一视同仁,做的好有赏,做不好就罚!”
宝玉只以为展老爷是在帮他圆谎,说的是哄人话,却不知展老爷真是打算让晴雯知道知道,一个正常的打工狗每日是什么样的生活,好好磨一磨她这无知的性子。
既然她心比天高,那就让她接接地气!
听到展老爷如此说话,晴雯的表情才和缓了下来,不再傲娇了。
在展老爷的配合下,宝玉又哄了好半天,才算把晴雯给说服。
本来晴雯损坏的不过就是声带,身体就没受什么伤害,所谓的发烧纯粹是“多浑虫”夫妻用来哄骗宝玉用的。
晴雯如今最大的疾病,便是心结。
她无辜被毒哑,固然是难以忍受的肉体创伤,但贾母、赖大家的、哥嫂……众人的凉薄,更是让她痛不欲生。
再加上自知被贾府开革出来后,根本就再无谋生的手段,对于未来的彷徨无助,则又伤上加伤,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倒。
好在这世间还有最后的一丝温情,宝玉依旧在关心、爱护、惦记着她,为她四处奔波劳碌,这才让她没有彻底崩溃。
如今眼见又找到了新的工作,有了能够继续独立生存下去的资本,晴雯刚被打消下去的那点傲气顿时便又焕发了起来。
她要努力振作,重新在展府开启新的人生篇章!
她要让那些小瞧她的人都知道知道,就算离开了贾府,就算变成了哑巴,她依旧能生活的很好,甚至远比其他人都更好!
她晴雯,永远都是那个一身傲骨、永不低头妥协的晴雯!
生机之火重新被点燃之后,晴雯便不再赖在床上,起身整理衣服,把头发简单梳理一下,然后向着展老爷盈盈拜倒,磕了个头,表示见过了新东家。
宝玉见晴雯振作起来了,顿时便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起来。
展老爷环视了一圈室内,皱眉道:
“这种居住环境着实恶劣了些,既然晴雯已经答应了,那索性便一并跟我去府中好了。”
“我们府中包食宿,所有绣娘都是居住在一起的。”
晴雯如今已经被自家哥嫂伤透了心,当即也不留恋,起身随便卷了个小包便走。
原本她在荣国府中是有一些积蓄的,但被丢出来之后,那些银两都已经被人给贪墨掉了,根本就没还给她,只丢了几件日常的衣服出来。
她当然不甘心自己多年的积蓄就这么没了,但她又不能说话,又不识得几个字,根本就没法去跟人分辨,也没法让宝玉这种蠢蛋过去帮忙,便只好暂时将这份过结记在心里,且容日后再报。
“多姑娘儿”眼见众人出来,便急忙上前勾搭,展老爷当然是对她没兴趣,但贾蓉却是个不挑的,便笑嘻嘻地搂着“多姑娘儿”落在了后面。
反正后面的事情也跟他没关系了,展老爷也自不去管他,只带着人自行出门上了车。
宝玉目光早就全放在晴雯身上,根本不曾注意到队伍里面少了一个人。
他犹自还不太放心,便又跟着晴雯一并到了展府,见到了院内的“服装厂”。
展老爷完全是按照未来服装厂的那种格局在府内布设的,员工宿舍、员工食堂、工作间……应有尽有。
宝玉亲眼见到了那一排大屋子,也见到一群妇人婆子在那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这才放心下来。
展老爷没带他去看工作间里面那诸人上工时的辛苦,只带着晴雯先去宿舍安排住宿。
当宝玉看到晴雯在宿舍里是混住,而且是跟一群粗手粗脚的蠢笨婆子混住时,便又受不了了,对展老爷恳求道:
“展大哥,晴雯姑娘平日里在我院里都是单独居住,只怕受不惯这些,还请展大哥帮忙,另外单独安排一间。”
“实在不成,选一些年轻些的姑娘合住也好啊!”
这个要求展老爷可就不能答应了,他摇摇头道:
“宝兄弟,你这话说的,她来这里是做工,又不是做闺阁小姐。”
“你看这数十人都能住得,为何她便住不得?”
“我这里大屋数十间,分她一间也没什么,但这让其他绣工该怎么看?”
“到时她倒是轻松了,但我这百十绣工便都要闹将起来了,这针线活儿还做不做?”
“若按你说的,我干脆不要让她做工,直接便弄个绣楼起来,再找两个丫头去伺候她,让她做个姨娘好了!”
宝玉听完之后,便即语塞起来,旁边的晴雯如今对“姨娘”这两个字过敏,一听展老爷如此说,便啊啊叫了两声,然后把包袱往床上一放,坐在上面,拍了拍床铺,瞪视着宝玉。
宝玉顿时便明白了过来,只好苦笑道:
“此事是我想差了,不该提这等过分要求。”
“那晴雯姐姐便暂时先住在这里吧,等日后赦大老爷伤好消气之后,我再想办法把你接回去。”
晴雯听了,便冷笑起来,双手交叉在胸前,目中几欲喷火,态度非常明确,她不想再回去了。
宝玉无奈,只好自行告退离开,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请展老爷务必要照顾好晴雯。
“宝兄弟放心,我家对待下人向来宽厚,你也不是不知,绝对不会苛待晴雯姑娘的。”
等将宝玉送走之后,展老爷才让人把香菱姨娘叫来,吩咐道:
“那个晴雯姑娘绣工甚佳,可把最关键、最耗神的那部分工作分配给她,务必让她忙碌起来,没心情胡思乱想。”
“咱们也不欺压她,但也不关照她,一切待遇全按照正常工人标准分配即可。”
香菱顿时明白,领命离去。
自此日起,晴雯便开始了九九六的福报生涯。
过了几日,宝玉惦记着晴雯,便又跑过来找她,还带着袭人三女一并过来的。
展老爷见他过来,便佯怒道:
“宝兄弟这是不信任我呀,还专门又过来探查情况。”
宝玉急忙打躬作揖致歉道:
“展大哥莫要误会,非是小弟不信任展大哥,实在是我们几人都很担心晴雯在这边住不习惯,便过来探望一番。”
展老爷故作无奈样子道:
“罢了,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见见晴雯工作时的样子吧。”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绣工讲究分工协作、一气呵成,宝兄弟总这么过来,必然会影响我们的服装制作啊!”
宝玉便连连陪笑道:
“只偶尔来探视罢了,不会常来,不会常来。”
展老爷便带着他们一行人去了工作间,远远地看到那数十人围成几个小圈,分工协作,各自针线飞舞,旁边有专门的人负责将服装收走、更换,片刻不得休息。
工作间内有戴着“督查”字样的婆子在来回巡视,偌大个房间内鸦雀无声,谁也不曾聊天吹水。
而晴雯便坐在那其中一个小圈之中,正聚精会神在刺绣,连抬头的余裕都没有。
众人见到她全神贯注,虽然面上还有些疲惫,但精神头却尚好,脸上的怨愤之气也消散了许多,显然不曾受人欺负,否则以晴雯的性格,断然不可能如此平静,只怕早就吵起来了。
展老爷传了道命令进去,晴雯接到消息,抬头见到众人过来,便放下服装,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揉着手腕出了门来。
宝玉急忙迎上去,拉着她的手,在她不断揉动的手腕上轻轻按摩着,疼惜道:
“真是苦了你了,要每日做这些粗活儿。”
晴雯听了,便白了他一眼,想要刺他几句,但张开口来,却只有啊啊之声,便又泄气了。
旁边的麝月见了,便替晴雯嗔道:
“二爷身上的衣服、鞋袜,哪个不是我们做的,怎地以前不曾见二爷心疼过我们?”
宝玉听了,便急忙又打躬作揖,不住口的道歉。
四女见宝玉发窘,便都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宝玉此番再次见到晴雯笑容,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便又放低了身段,陪上更多好话。
袭人几人急忙拉开宝玉,将晴雯围住,只道:
“我们姐妹有体己话要说,你莫要偷听。”
宝玉便乖乖让开,拉着展老爷到一边去。
展老爷耳聪目明,也不在乎,只一边随口搪塞宝玉,一边偷听四女的对话。
袭人见宝玉他们都走远了,便低声问晴雯:
“在这里做工,可是辛苦?”
晴雯便叹息点头。
袭人便安慰道:
“这做工当然及不上在二爷身边,有所辛苦也是难免,且忍耐一些吧。”
晴雯心想,这可不是一般的辛苦啊,是从早忙到晚一直不休息的辛苦啊,但她如今说不了话,张了张口,便又沮丧闭嘴。
袭人又问:
“你在这里如何,可曾有人欺负你?”
晴雯侧头一想,那些老工人每日里下工后便累得半死,吃完饭后倒头就睡,哪里有空来欺负她。
虽然这里非常辛苦,但所有人的工作量都很高,并不是专门只她一个这般劳累,食宿待遇方面对她也是一视同仁,不曾有半点克扣、欺压,便摇摇头。
袭人便又问:
“那展老爷人品如何,可曾有何不规矩?”
自那日起,晴雯根本便不曾再见过展老爷,想来是对她没兴趣的,便竖起大拇指,同时摇了摇头。
袭人这才长舒一口气,放心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放心了。”
“展老爷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是个良善君子,我们也不用担心你会吃亏。”
“你的绣工我们都是知道的,定然在这群人之中也是出挑的,你尽管好好干,日后展老爷必然会注意到你的手艺,把你提拔起来。”
“你也别整日里只顾着干活,脑袋瓜也灵光一点,平日里多注意一些姨娘的来往,找机会往她们身边凑上一凑。”
“想那金钏儿、玉钏儿姐妹都能在这府中得宠,想来那外面买来的丫头都是不中用的。”
“你只消表现好些,不难得到姨娘的看中,一举飞升,脱离此地。”
“展老爷素来仁厚,只见往府里收人,却从不曾见往外赶人的,你虽然不幸哑了,但却也因此拿回了自家的契书,若在这展府里站稳了脚跟,也不用像我们这般,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恐招惹了哪个老爷太太,被赶出府去。”
晴雯、袭人等人都是自小买进来的,都是死契,从无半点自由,主人怎么安排,便只能全盘受着,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因怕受到晴雯的连累,赖大家不想和晴雯有任何关系,又见她哑了,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索性便把那死契丢还给了她。
这还是看在宝玉的面子上,生怕以后宝玉念旧情找后账,否则定然废物利用,把晴雯再卖给人牙子赚最后一笔,甚至卖到那烟花之地都是有可能的。
晴雯的下场,让袭人几人都心有戚戚,行事愈发都小心谨慎了许多。
她们如今也都很清楚的意识到了,宝玉纵然是府里的掌中宝、凤凰蛋,依旧还是有无法护住她们的时候。
果然,要想在府中站稳脚跟,还是得成为姨娘才行啊!
不见那赵姨娘,做过了多少蠢事,但最多不过便是责罚罢了,却到现在也不曾真个被赶出去。
晴雯回想这几天的见闻,心中冷笑。
别说往姨娘身边凑合了,便是吃饭都得掐着时间,上厕所都得举手报告,哪里有什么飞升的机会?
这展老爷对绣工确实慷慨大度,衣食住行都包了,也从来不见打骂过她们,但她们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哪里有花钱的机会?
至于说想要靠着巴结老爷姨娘往上爬,那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她心中觉得荒谬,有心想要讽刺几句,让她们知道知道自己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但苦于如今有口难言,便只好长叹一声,垂下泪来。
袭人几人只道她是感怀自身,便急忙又来安抚。
一番姊妹情深之后,众人分开,展老爷带着宝玉等人去前厅喝茶叙话,晴雯又只好乖乖的再回工作间之中,继续她那无止尽的刺绣工作。
因为刚才的一阵耽误,她面前的服装又堆积起了一大堆,这就代表着,她今天晚上只怕又要加班了。
否则若是完不成既定的任务,是要扣钱的!
若不好好干活,这五两银子,最后能到手多少,那还是个未知之数呢!
看着这厚厚一摞的精美服装,晴雯深吸一口气,只感觉心中非常憋闷,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出来。
她本人其实还是比较讲道理的,这五两银子的月钱,确实很多,也难怪身边的这些婆子们都对这份工作毫无怨言。
但问题在于,她真的感觉有些受不了这份工作了。
也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这整个工作时间内,所有人都不许胡乱讲话聊天,防止影响工作效率。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她口不能言,所以还觉得这个规定非常体贴,但几天时间过去之后,这个规矩反而让她感到分外压抑。
她本来就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今被迫不能说话之后,却又感觉在这里把耳朵也丢了,简直便成了个聋哑人。
难怪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是些妇人婆子,一个年轻的丫头片子都没有呢!
这个活计,真不是给年轻人准备的啊!
在这种对比之下,她愈发意识到之前做丫鬟的好了。
她双手飞舞,依旧轻车熟路地缝制着那百十件都丝毫不曾变化过的花纹,大脑却渐渐放空了起来,开始回想起自己之前的种种美好记忆。
凭借着这些美好记忆,她才能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不至于把自己给憋疯。
然而,她如今才多大年纪,阅历有限,这辈子又有多少美好记忆?
在回忆完美好记忆之后,各种其他印象深刻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浮出了水面,跃入到了脑海之中。
在一遍两遍三遍的回忆之后,当日被灌药之时赖大家的口中的话,便又在她的耳畔反复响了起来。
“你若是要怪,那就怪你自己认不清身份,做事又不知分寸,明明便是个丫鬟的命,却偏偏心存不甘,总摆出一副千金小姐的架势来。”
“你不过是个丫鬟,有什么资格拒绝?”
这种种直击心灵的呵斥之声,反复的敲击着她的脑海,让她心浮气躁起来,手上不由得一抖。
晴雯蓦地一醒,心头发凉,定神再去看时,却见那既定好的花纹走错了针。
糟糕!
出错了!
这把衣服上的花纹给弄坏了,只怕又要扣工钱了!
晴雯紧张地向着四周偷瞄了一眼,见没人发现,便晃了晃脑袋,把脑海之中的念头都驱赶走,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入针,在那错误的针脚处小心勾了个花纹出来。
若是不仔细看便根本发现不了,若是仔细看,也只会觉得这花纹与原样相得益彰,而且还更加好看一些。
仗着技艺高超,晴雯终于把这小瑕疵给弥补了,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服装放到完工的那个篮子里,坐等别人专门过来检验。
那专门审核人员一会儿便巡回一趟,见她这边有完成品,便过来仔细看了,果然不曾发现问题,便将服装收走了,只留下了一面合格的牌子,用来进行最后考核发放绩效之用。
等那审核人员走了之后,晴雯心头才放松下来,继续又开始了另一件服装上面的刺绣。
但这手上一开始熟练工作之后,大脑便立即又开了小差,又把赖大家的那番话抛了出来。
晴雯手上不停,脑中却不期然地想到,或许……过去的有些事情,我做的的确有些过了点。
之前哪怕是被从府里赶出来,都没能让晴雯低头,但现如今,不过几天时间的九九六,便让她心头陡然生出了后悔的感觉。
这生活,还真是磨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