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昭懿一改往日懒散,前脚刚把话落下,后脚人就出了门,连带着声音遥遥消散。
方嬷嬷见自己被落下,忙起身跟上。
乔朗行五,不与本家同住,母亲与其他几位弟兄住在京中东南角的十字街,他们家则更向前,过了东华街,住在晨晖门那儿。
乔府是个三进院子,买自致仕回家的老翰林,修筑风格很素雅。
乔昭懿如今住西院,她性子懒又爱清静,过了十二,就没再住在林氏院子里,单独搬出来。
乔朗膝下两子四女,长女次女都已出嫁,住在府里的姑娘只有乔昭懿,还有年长她五个月的三姐乔昭兰,与生母王姨娘同住玉婉阁。
庶子女本都要送到正房那里教养,但王姨娘怀着乔昭兰时,林氏也怀了乔昭懿,前面还有自己的一双儿女与庶子明哥儿要养,加上王姨娘舍不得,就没抱过来,让她亲自养着了。
妾室安生,林氏做嫡母的,自然大度。
乔昭懿向外走,刚过抄手游廊,还没到林氏的院子,就瞧见玉婉阁前影影绰绰探出个身影,不多时,一个身穿牡丹粉方领妆花补子的少女就从中佯装不经意地走出来,左右一窥,待瞧见乔昭懿,眼睛一亮。
乔昭懿步子微顿,掉头就往别的岔路上走。
正要逮人的乔昭兰:“……?”
跑什么?
眼见乔昭懿就要从游廊的拐角消失,她忙快步去追,终于在乔昭懿的身子将要消失在折角处时,将将赶上。
乔昭懿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旁的不是去推脱不了的宴席,就是出府去东华门外买吃的。
乔府又没老祖宗要伺候,乔昭懿每每从这过,都是找林氏去的。
乔昭兰凑到乔昭懿身旁,很快挽住她的胳膊:“你是要去给母亲请安吧,我陪你一起去。”
今早有官眷来贺喜,林氏昨晚就里里外外地吩咐一大通,生怕落了规矩。
为了这事儿,还免了今早的晨昏定省。
子女侍奉嫡母,本就是应该的,乔昭懿也不能替林氏回绝儿女尽孝的心思,想了想,便让她跟着了。
主要她心里也知道乔昭兰想问什么。
果不其然,刚走没几步,乔昭兰就压低声音道:“刚才宫里来人,是为了什么啊?”
正院的消息向来严,玉婉阁也打探不出什么来。
乔昭懿倒也没瞒着,反正对方早晚要知道。
刚说到昨日进宫的是文远伯家夫人,乔昭兰就睁大眼睛,“啊”一声。
她原本还好奇到底是什么惹得这般大的阵仗,宫里都来人了,听见是打着让乔府给文远伯家做填房的想法后,登时明白过来,“文远伯家真是个黑心肝的,长子没人要,就开始拿天家的由头施威了。”
“嗯?”乔昭懿微微一愣:“你也知道他们家的事?”
乔昭兰:“京里的不少都知道,不过你不常露面,也没时间听姑娘们的私房话。”她反应过来。
文远伯家眼光高,就算是填房,也要找出身好门第高的贵女。
当然这主要是文远伯夫人,也便是周氏的念头。
夫与子都不争气,周氏说来说去,身上只有个皇后表妹的牌匾,老的文远侯在时,门第还算辉煌,待人去了,没落一眼能瞧见,夫君熬这么久,又靠着皇后施舍的恩眷,才熬到太仆寺少卿的职位上。
他们能正三品荣休,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
更不用说爵位继承要削级,大邺只有公、侯、伯三级,爵位已是传无可传,就是天家特例开恩,也多不过二代。
乔昭兰:“燕周氏平庸尖刻的名声,就是在长媳被磋磨死后才传出来的,凡是心疼姑娘的人家,都瞧不起文远伯府。”
方嬷嬷和乔昭兰说的侧重点各不同,乔昭懿心中略一忖量,朝乔昭兰一笑,有了法子:“谢谢姐姐,改天请你去东华门吃糖果子去。”
乔昭兰也没真想去林氏的正院,便在将过抄手游廊时停了步子,掩唇小声道:“我不吃这些,你能不能把新买的梅花纹红织金比甲借我穿穿,明天晚上就还你,我再把新买的胭脂分你点。”
林氏不是个刻薄的嫡母,几个子女吃穿住行都差不多,昨个儿给乔昭懿添月例银子的时候,给乔昭兰也添了五两。
不过她买胭脂水粉给用了。
乔昭懿也常从乔昭兰这借东西,很爽快地同意了。
乔昭兰这才欣喜地和嬷嬷去院里取衣裳。
她已然和京中礼部侍郎家的二子结了亲,现下六礼已定,婚期就选在今年十二月,前几天对面就以长嫂的名头递来请帖,请她明日去府中赏菊。
与她许亲的那位喜梅,只是她衣料多爱用桂花或者祥云纹,没有时兴的梅纹料子,这才找乔昭懿借。
乔昭懿在林氏那来去匆匆,没多长时间就一脸淡然地离去,倒是把乔昭兰的心思勾的痒痒的,恨不得去乔昭懿那睡,好让她说说到底有什么法子,但明天又有约,只得耐着性子早早入睡,不让脸上显出憔悴。
……
次日,整个乔府都静悄悄的,唯一的区别就是乔朗拖着“病体”上朝了。
乔朗的所谓护驾,其实是在一个风雨大作后再放晴的晚上,几行人马伴皇帝出游,正巧有棵被风雨摧折的柳隐在林径中,关键时刻被乔朗发觉,起身挡了下,引得陛下想起从前与乔家的许多年月。
皇帝老了,身体也不复从前,人格外念旧,当晚还与贴身伺候的朱衣大公公轻叹,“想当初,朕初登基,各处都张嘴要钱,挤干国库,也榨不出分毫,又逢北齐南下,意欲夺取我大邺的疆土。”
“还是淮恩,亲自南下筹银,差点将自己挂死在回京复命的船上,才解了无力开战的燃眉之急。”
“乔家这份恩情,朕不会忘。”
这位乔淮恩,正是乔朗的生父。
乔朗伤了筋骨,皇帝原本让他多养几日,没想到今个儿在朝会上见到了,不免关怀两句。
等下了朝,又忍不住让人将乔朗留下来,召进西暖阁,亲自过问一二。
乔朗只笑道:“臣此次身体抱恙,仰仗君恩舔着脸享受了两日天伦之乐,但如今身体渐好,空食君禄,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昨个儿不上朝,晚上就睡不踏实了,哪还敢在家躺着。”
皇帝叹气:“你呀。”
待乔朗从宫中退去,又是一堆琐碎复杂的各地政事后,皇帝坐在窗前品着蜀地送来的新茶,忽然琢磨起乔朗晨间一番话,笑笑:“淮恩的几个儿子,也就乔朗随了他的几分脾性。”
皇帝说完一顿,半晌又道:“他儿子也不错,朕记得叫……,前两年刚中举,和乔朗一样的二甲传胪。”
身旁的大太监尚公公缓了几息接上:“是乔家的长子,名叫谦也,年前就从翰林外放,入临江郡做知州去了。”
“乔大人家的庶子,听说也是个有才名的,刚桂榜题名。”
皇帝一扬眉:“乔朗倒是会教养儿女,比他父亲强。”
尚公公一笑:“娘娘昨日也提过这话,真是与陛下心有灵犀。”
“嗯?皇后也说了乔朗的子女?”
“这不昨个儿文远伯的夫人来宫里,将乔大人家的姑娘好一顿夸,直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娘娘听闻后喜欢的不得了,晌午便差人传话,让今日入宫。”公公简略回着。
皇帝看着碗中溢出的热气,忽然没了胃口,叹息起来:“这群人哪,总是看不得朕和皇后过消停日子,朝中的清直之臣统共也没几个,现在朕才给了几分圣眷,重新启用,就有人起旁的心思了。”
茶碗放在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皇帝声音沉沉:“那孩子进宫的时候,你也去瞧瞧,给朕回个话……”
“是。”公公应着。
……
乔朗本次上朝,倒没想过会有西暖阁这遭事,他只是想去都察院点个卯。
但人都去都察院点卯,总不好意思不去上朝,这才有了西暖阁这遭意料之外的事。
乔朗重新起复,都察院好一番热闹。
所以在当天下午,在某件事传出来后,众人心照不宣地看在乔御史的面子上,将流水般的弹劾奏折,递到了御前。
因为林氏昨日下午,就差人去了冀州,连夜将文远伯家逝去长媳的娘家人带进京城。
这户人家姓张,家里老爷现任冀州知州,地方官不比京官体面,这些年虽知道婆母难缠,女儿在夫家过得憋屈,但碍于礼法,也说不出什么。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对方这不要脸的家伙,现在竟要拿着女儿的嫁妆为家里填窟窿娶新妇!?
就连他们女儿拼去一身性命为文远伯家生的女儿,也未养在家里,而是直接被送去乡下庄子里,只等着给新妇腾地方呢!
张家夫人近乎哭死过去,马上请了长子回来,当即揣着嫁妆单子赶往京城。
外官无召不得入京,老爷不在,便是长兄替父了。
一张出嫁前在官府报备过的嫁妆单子,就乔昭懿入宫后不久,堂而皇之地出展现在了文远伯府门口。
京中霎时沸扬。
事情发生的时候,引起一系列轩然大波的主角正在巍峨皇宫的角门处,和一个模样俊俏的公公小心对视。
对方通身的气派,美得雌雄莫辨,白净脸,丹凤眼,明明一张上好的皮囊,脸色却不虞,而且随着她坐在轿子里的时间越长,难看程度逐渐加深。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
对方站着,她坐着。
乔昭懿以为是什么宫里的奢遮人物,在她这找存在感,顺从地站起来微微欠身。
对方脸色果然稍稍放晴。
乔昭懿试探着再缓缓坐回去,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想着宫中果然比宫外秩序森然,这还没进去呢,就一堆事。
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屁股还未挨到轿子,就看到抬轿的两个小公公一脸哭丧表情,而对面那位锦衣公公,俊俏的脸更像是笼了黑色的影。
乔昭懿:“……”
这是咋了?
轿子不能坐啊?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这轿子也是宫里人让她坐的,但在现在的情况下,乔昭懿很快意识到什么。
她当时便站起,从里头撤出来,对锦衣公公恭敬道:“大人请。”
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