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这一通操作下来,已经搞懵了殿内的所有官员。
不管是支持刘据继位的,还是不希望刘据继位的。
只不过那些不希望刘据继位的臣子内心显然不只是懵逼,还多出了一股子强烈的心虚与慌乱,再配合上韩千秋、石庆、章赣三人富有深意的眼神,使得他们已经有所猜测。
尤其是韩千秋话音落下之后。
石庆和章赣更是毫不犹豫的举起了双手,随后韩千秋这个主持举手表决的太常卿也高高举起手来,他们怎么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内心略作挣扎之后,也只能颇不情愿的跟随一同举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于是仅是片刻之后,举手表示支持这项国策的官员已经超过了半数。
这其中除了不希望刘据继位的官员,还有一部分没有明确立场、也没有任何组织的骑墙派官员。
这些官员历来没什么主见,也没强大的派系支持。
此情此景之下为了防止成为出头鸟,稀里糊涂惹上是非,于是便被裹挟着随了大流。
反倒是霍光、桑弘羊、公孙贺、杜周、韩说等这些个本该无条件支持刘据的人,却没有在这次表决中举手表示支持。
“……”
面对这样的情景,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直到现在也还是没能搞清楚刘据今日究竟在做什么……抛开个人利益不谈,这项国策一旦以诏书的形式推行下去,刘据便彻底站在所有朝堂官员、士族和功臣的对立面,哪怕许多此前支持刘据的人,亦有可能倒戈。
毕竟这同样也是在革这些人的命,简直就是不分敌我的地图炮……
而这对刘据未来继位绝对没有任何好处,亦是他们不愿看到的结果。
此刻他们比任何人都想立刻站出来向刘据谏言,请求他收回成命,三思而后行。
只是这毕竟是刘据第一次听政,他们在朝堂上当众反对刘据的政策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因此才不得不一直掐着手掌逼迫自己忍着,以待这次朝会结束之后,再私下劝说刘据,尽量阻止诏书下发,力争将此事的负面影响降到最小。
而如此复杂的心思,反倒让他们成了此刻朝堂上的少数派,根本无法对这次表决产生影响。
半晌之后。
“殿下,经过微臣清点,支持殿下这项国策的官员超过了半数,达到了总数的七成。”
韩千秋回过身来,躬下身对刘据说道。
“看来朝堂上终归还是忠臣多啊。”
刘据作势感叹了一句,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便少数服从多数吧,可见这次由韩太常提出的科举制的确是利国利民的国策。”
“赵谦,早朝之后尽快拟诏昭告天下,再让李广利和李延年二人配合,双管齐下广而告之,确保大汉上下领会这项国策的核心精神。”
“诺……”
就连赵谦都觉得今天这场早朝很不对劲,这项国策也存在着很大的问题,答应的声音都显得有了些不自信了。
“……”
韩千秋则只能暗自叫苦。
刚才这项国策还只是由他牵头去办,现在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就变成是他提出来的了,刘据这屎盆子扣的未免也太自然了些,自然的都有些不要脸了。
不过好在这事发生在早朝上,在场这多人看着呢,大伙的眼睛雪亮雪亮的,并非刘据说什么就是什么。
最终承担后果的依旧是刘据。
相比较刘据的不要脸,他现在更好奇的反倒是刘据的第二项国策。
在场的人可都听得真真儿的,刘据刚才说过,他今日准备推出两项国策。
这第一项国策已经如此炸裂。
剩下的那项国策恐怕也不遑多让……
果然。
“既然方才的国策诸位已经达成了共识,为了不浪费时间,另一项国策也采用举手表决的方式为妙,诸位可有意见?”
刘据紧接着便又问道。
“……”
众人这次倒极有默契的闭上了嘴巴,并未轻易答话,也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刘据的无声抗争。
然而刘据并不在乎,淡然一笑便继续说道:
“这第二项国策,名为度田制。”
“淅淅索索——”
此话一出,宣室殿立刻响起了阵阵小声议论的声音,在以农业为主的封建社会,田地便是整个社会的根基。
涉及到土地的国策,即使刘据尚且没有说出国策的内容,也足以令所有人意识到这项国策将带来怎样重大的影响,将会遭遇怎样的反对与抵抗。
甚至有人心中已经浮现出了四个字:
“刘据完了!”
方才那项名为科举制的国策,动的是官场统治阶级的利益。
而现在又要搞什么度田制,动的可就是大汉国祚的根基了,毕竟哪怕是这个时代的人也明白,汉室刘氏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而真正支撑起汉室朝廷统治的,便是天下那一个一个的大小地主,至于那些连土地都没有的百姓,他们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
刘据却不理会下面的这些杂音,只是提高了一些音量继续说道:
“我的师傅董仲舒曾在给我父皇的奏疏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这句话已经道明了如今天下垦田存在的严重问题。”
“大汉自立国以来,经历近百年,依旧延续此前的土地政策,尚未进行过一次变革,如今情况越发严峻,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
“而我方才提到的度田制,重点便在这个‘度’字上。”
“顾名思义,便是丈量各地现有垦田,核实户数与地图归属,以此作为纠正垦田、人口和赋税的根据,对不实不详的垦田收归国有,推行论功行赏的重新分配或我父皇此前推行的假民公田政策。”
“此策虽不求绝对公平,但亦旨在改变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局面。”
“另外,据我所知,大汉还存在大量有田无赋的情况,朝野之中有不少王公、诸侯、官员享有免赋特权,因此无止境无下限的兼并农民土地,天下大部分良田都已掌握在了这些人手中,而天下的大部分税赋,却要由立锥之地尚无的贫民承担,长此以往,必定国将不国。”
“因此这免赋特权也该废黜,拥有多少土地便该缴纳多少税赋,责任与义务相当,否则长此以往,国库内帑必定空虚,依旧国将不国。”
“我父皇此前不是推行过告缗政策么?”
“在度田制实施期间,亦可实行此策,对瞒而不报、报而不实者予以严惩,全部家产田产收归国有。”
“至于这项国策,便交由石丞相和章御史全权负责,杜廷尉率领廷尉协办。”
“我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这?!”
听到这里,霍光、桑弘羊、公孙贺、杜周、韩说等人只觉得整个人麻嗖嗖的,脑子里都已经出现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哲学三大问。
这哲学三大问连在一起,最终还是融成了一个他们刚才自信中暗自问过的问题:
“殿下为何造反?!”
关于土地兼并的问题,没有人比桑弘羊更加清楚。
刘彻此前搞出来的对外扩张、告缗算缗和迁茂陵等政策,针对的就是大汉的土地兼并问题。
正如刘据方才所说,大汉开国百年运行到今日,土地政策早已没有了刹车,土地兼并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
刘彻对外扩张,为的就是得到更多的土地,迁徙戍边正是为了开源。
告缗算缗,其实与刘据的度田制也差不多,只不过开的只是针对商贾的地图炮,波及范围也不敢太广,避免引起太大的动荡。
而迁茂陵,针对的则是一部分地方豪强。
那些地方豪强迁离本地,土地肯定是无法带走的,如此朝廷便可对那些土地二次分配,以假民公田的方式安置百姓。
总之,这些政策刘彻走的其实也是如履薄冰,生怕步子迈得太大扯了蛋,一刀砍在大汉的大动脉上,做了亡国之君。
而刘据现在忽然要推行这项国策,无疑要比刘彻激进了太多……
桑弘羊甚至都可以想象,一旦这项国策以诏令的形式下达,将会在整个大汉引起怎样的波动,说不定立刻便会有人起兵造反。
似刘彻那般专政的雄主,在制定那些国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刘据如今不过还是听政太子,根基尚且不稳,如何能够镇得住场子,不是造自己的反,造大汉的反又是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桑弘羊不知道的。
刘据的“度田制”其实也并非自己发明,而是借鉴了后世光武帝刘秀的“度田令”。
事实上刘秀在推行这项国策的时候,也遭遇了极为激烈的抵抗,爆发了一场波及全国的武装骚乱,甚至许多不明真相的农民都跟随地方豪强参与了反抗,对刚统一不久的新王朝构成严重威胁,史称“度田事件”。
不过刘秀并未退让,采用镇压与分化、征剿和安抚的方略,数月便平定了叛乱,最终使“度田制”得到了贯彻,并且进一步严格化。
自此东汉迎来了第一个“牛马放牧,邑门不闭”的盛世,度田制也成为了一直延续到东汉末年的定制。
并且刘据比任何人都清楚,土地兼并问题永远无法根除,这是由人类特有的劣根性决定的。
因此任何变革都不可能根除这一问题,只能通过不断地整治,加以缓解和限制。
故而刘据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霍光、桑弘羊、公孙贺、杜周、韩说等人的担忧,他早已考虑的十分全面,他既然敢在这个时候出手,便是因为时机已经到来,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与此同时。
“!!!”
石庆、章赣、韩千秋等人眼中却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喜。
如果说刘据刚才搞出来的科举制还不够大条,那么现在的度田制便一定够大条了,大条到足以掀起惊天巨浪,将刘据一浪拍死在沙滩上!
甚至这一刻,刘据在他们眼中都变得可爱了许多……
这便叫做雪中送炭吧?
如果刘据不这么搞,而是像刘彻刚登基那会一样韬光养晦,利用听政太子的身份拉拢分化他们的联盟,逐步扶持起自己的心腹与他们抗衡,那绝对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但刘据一上来就搞这么大,将自己置于整个官场、甚至是整个天下的对立面。
那么哪怕刘彻留下一道明确传位刘据的遗诏,在如此动荡的情况下,刘据也注定不可能坐稳江山,要么亡国,要么易主。
就算亡国也无所谓,终归本质还是易主,影响最大的依旧是汉室刘氏。
而他们这些人,要做的只是换一个人表忠心罢了,新主也同样离不开他们的支持。
真是爱死这个比烂的世界了!
他们此前还绞尽脑汁设计阴谋,企图影响刘彻,阻止他将大位传给刘据呢。
现在看来此前那些冒险的举动真是太多余了,他们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做,刘据自己就会被自己玩死。
如此想着的同时。
“殿下心系万民,微臣举双手支持!”
“微臣也支持。”
“……”
石庆、章赣和韩千秋脸上却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姿态,不情不愿的举起手来做出了表态。
下面那些能够混入朝堂的官员,就算没有这三个人官职高,却也无一不是心眼儿比蜂窝煤还多的老狐狸,见状亦是很快反应了过来,纷纷举起手来。
“唉……”
而这一次,依旧是霍光、桑弘羊、公孙贺、杜周、韩说等人没有举手,还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们相视苦笑,暗自下定决心:
“早朝结束之后必须留下与殿下好好谈谈,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