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蕊涵从电视台出来,身披薄薄夜雾,风衣及膝,腰束成一个小圈儿,像修长典雅的瓷器。
杨少钧下去迎接黎小姐,扑面而来一股清冽的香风,沁入肺腑,霎时心下感叹,她是这样,梁彦平也这样,冷冷清清的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意趣?
他曾经问好友,是不是私下相处半天说不了几句话。
当时梁彦平不以为然:“不用说话也能相处,还不算天作之合吗?”
天作之合这种成语,大概是对伴侣和这段感情的最高评价了吧?
“今天下班倒早。”杨少钧单手插兜,为她开门。
黎蕊涵浅淡一笑,接受他的风度,低头坐上副驾。
“今晚什么安排?”
“私房菜。”杨少钧发动车子,笑看她一眼:“老板打电话,说新鲜的大黄鱼到了,他给我留着请客。本来想约彦平,谁知他加班没空。”
黎蕊涵语气幽幽:“想约他吃饭可不容易。”
杨少钧问:“我陪你,失望吧?”
黎蕊涵手背轻托下巴:“不会。”
吃饭的地方在一栋小洋楼,隐藏于梧桐巷子,其貌不扬,原本是旧时人家的公馆,老板买下重新修缮装潢,隐姓埋名做餐饮,平时只接受预定,不对外开放。
三杯淡酒下肚,杨少钧双耳烫红,就着灯光打量黎蕊涵懒散的眉眼,问:“怎么了,不开心?”
女郎轻叹:“回国以后总觉得约束,家里管得太紧。”
杨少钧的眼睛离不开她:“催你结婚?”
“嗯,爸妈想约彦平的父母见面,可他总是忙,抽不出身来。”
“不急,你还这么年轻。”
黎蕊涵嘴角微扬:“二十八岁,我家里表姐的孩子都生两个了。”
杨少钧轻笑:“就那么想结婚?”
黎蕊涵手指转动细长的调羹,垂眸片刻,忽然问:“你觉得彦平适合婚姻吗?”
“这话有意思了,你该最清楚,怎么还问我?”
黎蕊涵耸了耸肩,语调轻讽:“或许男人都不想被婚姻束缚。”
“我是无所谓。”杨少钧往后靠着椅背:“上个月去香港陪我那未婚妻过生日,她带男友来,上半夜一起吃饭,下半夜拉我去中环的夜场贴身跳舞,死女人,当面跟小白脸嘴对嘴喂酒,没把我放在眼里。”
黎蕊涵霎时失笑:“那你以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保持现状,谁也别管谁。反正结婚以后她在香港,我在津市,每周见一次,做对周末夫妻呗。”
闻言黎蕊涵想起什么,目色黯下,婉转叹息:“其实我不是急着走进婚姻,只是希望彦平多陪陪我。恋爱谈得心里空落落,没滋没味。”
杨少钧笑,身体往桌前靠,言语轻柔:“彦平工作狂嘛,你要是无聊,想找人吃饭看电影,我很乐意奉陪。”
黎蕊涵随意摸着耳坠:“吴小姐会生气吧。”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杨少钧说:“名义上的伴侣,合作关系而已,管得着我跟谁亲近么?”
黎蕊涵抬眸打量,很满意他的偏心和在乎,填补许多在梁彦平那里没有被满足的宠爱,也算一种慰藉。
晚风凉凉,从小洋楼出来,黎蕊涵披着杨少钧的外套,没一会儿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他们两人挨着坐在后面。
借几分醉意,杨少钧懒懒挪动,把脑袋靠在她肩上。
黎蕊涵望窗外风景,默许。
过了会儿,他的手探过去,放至膝盖,黑色丝袜在掌心摩擦出细微声响,她躲开,他再试,这次没有被拒,又是默许。
“时间还早。”杨少钧说:“可以看场电影。”
“不了,送我去彦平家。”
他一愣:“彦平加班,没人在家吧。”
“我等他下班。”
杨少钧兴致恹恹,支起身,离开她的肩,拿打火机点烟,半开玩笑道:“不闷吗,你喜欢他什么?”
黎蕊涵似笑非笑:“男人话少比较性感,耐人寻味。”
杨少钧嘴角撇起,扯扯领子透气:“他在床上不会也闷不吭声吧。”女人都爱听甜言蜜语,不识几句浪荡话,算哪门子性感:“其实我一直好奇,彦平是不是那方面很冷淡。”
杨少钧用同情的语气,试图激怒黎蕊涵,不料对方只是冷笑着瞥了眼,上下打量,目光尤为轻蔑。
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热情和能力不画等号,有的人花言巧语,却无半分性吸引力。而梁彦平嘛,衣服还没脱完,只是清清淡淡扫过来,她就在心里高潮过几轮了。
杨少钧被那不屑的目光刺激到,眯眼轻笑,片刻后开口:“哦对了,上个月我遇见彦平的前女友,真看不出来,他以前居然喜欢那种小辣椒,热火朝天的,笑起来甜得要命,嘴巴可会哄人了。”
黎蕊涵不语。
杨少钧挑眉继续:“姓叶,叫什么我忘了,矮个子,圆脸蛋,我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终于想起,彦平钱包里放过她的照片,你知道吧?”
黎蕊涵若无其事,压根不放在眼里:“那又怎么样,前尘往事,过眼云烟而已。”
杨少钧笑说:“我是给你提个醒,那晚叶小姐喝醉,上了彦平的车,两个人后来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只有天知道咯。”
黎蕊涵觉得他手段拙劣,勾起嘴角:“多谢好意,不过我和彦平之间没有秘密,你要是好奇,我帮忙问问,明天告诉你。”
杨少钧转头看她,随意笑笑,敛眸无言。
深夜十点半,梁彦平回到公寓,开门进去,满室灯火。
地板擦过,餐桌和茶几收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阳台晾着刚洗好的衣物,沙发靠背搭一件女士风衣。
台灯立在角落,寂静留守。
黎蕊涵从浴室出来,袖子挽于肘部,见他到家,笑说:“水放好了,你累不累,先泡个澡吧。”
梁彦平放下钥匙:“你不用每次过来都帮我打扫卫生,太辛苦了。”
“不会,我喜欢替你收拾。”当初两人在一起,不就因为搭伙过日子,有家的感觉么?反正她是这么想的。
梁彦平没有话语,只是笑了笑,未达眼底。
“我做宵夜,你洗完出来吃。”
他脱下外套,拿了毛巾进浴室。
黎蕊涵在厨房煮番茄鸡蛋面,做好端到餐桌,看见他随手放在旁边的钱夹,盯几秒,若无其事打开,里层外层看看,钞票,名片,银行卡,证件,匆匆扫过,哪有什么照片。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这是在干什么,被杨少钧几句话影响,实在不值。
摇摇头,放回原位。
梁彦平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擦擦半湿的头发,走到客厅,从茶几拿过打火机和烟,点一根,打开电视,调至晚间新闻。
黎蕊涵托腮看他,越看越深。
又在想什么呢?总这么沉默冷清,像隔岸影影绰绰的灯火,吸引着她,却也带来极大的不满足。若即若离,捉摸不透,她的心有一大半空着,没有被填满。
烧完半支烟,梁彦平起身来到餐桌,拉开椅子落座。
两人安静低头吃夜宵。
黎蕊涵问:“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年底。”
“出门这么久?”
梁彦平:“带团二十几年,给别人服务,现在退休,要好好享受做一回游客。”
黎蕊涵点点头:“那等他们回来,我们除夕一起吃个饭?”
“嗯。”
黎蕊涵心里安稳,随口道:“听杨少钧说,前些日子遇到你前女友。”
梁彦平眉宇低垂,无波无澜。
黎蕊涵语气淡淡:“还说她上了你的车,你们……”
“只是搭个顺风车。”梁彦平言简意赅:“送到楼下就走了。”
黎蕊涵点点头,抿嘴笑了下。
吃过宵夜,她歇也不歇,起身收拾碗筷,梁彦平阻止:“放着别管吧,你休息一下。”
黎蕊涵却说:“跟我客气什么?”
厨房亮起昏黄暖光,水声哗啦啦,锅碗碰撞,梁彦平靠在门边看她专心洗碗,黑发束起,露出纤长的颈脖,像优美的天鹅。
那年住在伦敦,没日没夜的工作使人身心疲倦,冬天冷极了,凌晨回到复式小公寓,客厅幽暗,温柔的暖光从厨房透出来,像寒夜里的火烛,让人不至于冻毙。
他寂寞太久,久到熬不下去,心空得如同深井。
黎蕊涵和他做室友,同住于此,常常留一份宵夜放在餐厅,他每晚回来都能看见她留的一盏灯。
心照不宣的体贴,好似细水从裂缝渗入。
那天梁彦平被孤独击溃,朝着光源靠近,将黎蕊涵拉入怀抱。
女人真好。
坏的只是那一个。
叶词哪里比得上蕊涵呢,饿了只会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用做作的可怜语气,说:“彦平,好哥哥,我肚子都快扁了,快弄点儿吃的吧。”
她鲜少进厨房,唯一一次打下手,削土豆,竟然把大拇指的皮削掉一块。平时瞧着聪明伶俐,却能笨成这副模样。血水直流,她疼得哇哇大哭,泪珠子落雨似的坠下,俩眼圈儿通红,包扎好,她坐在他腿上,哽咽不止,没头没脑地埋怨:“都怪你……”
这也能怪他。梁彦平忘记自己当时什么反应,只记得她软趴趴偎在胸口,小声啜泣,湿热的呼吸吐在他的颈窝,脖子血管那块地方,敏感酥痒,搅得人心烦意乱。
不知道她在许慎面前是不是也这样。
梁彦平心下一滞,瞬间打住回忆。
黎蕊涵见他目光落在水池边,指间的香烟燃烧大半,烟灰已经掉落地板。
“彦平,怎么了?”
他抬眸回神,像被拉回现实,抬手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你今晚留下吗?”
黎蕊涵诧异,很少听见他如此直接的挽留,也不知是不是邀约的意思,不由心神荡漾,低头莞尔:“我倒是想多陪陪你,但刚才接到家里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
梁彦平明白,没有多言。
黎蕊涵又觉得失落,怎么就轻易放弃了呢,要是再挽留一句,她肯定会留下的。
这时手机铃响,母亲催促独生女回家,催得很紧。
梁彦平说:“我送你。”
“不用了。”黎蕊涵不舍得他来回奔波,抬手抚摸那张瘦削英俊的脸:“早点休息,天冷,别跑来跑去。”
梁彦平感念这份体贴,低头亲吻她的额角,把人送到电梯口。
“这周末你有空吗?”他忽然问。
“怎么了?”
“同学聚餐,有几位在津市附近发展,打电话来约了几次,不好再推。”
黎蕊涵瞧着他:“怕被灌酒,带家属撑腰么?”
梁彦平不置可否。
黎蕊涵笑说:“周末来接我。”
“好。”
她乘电梯下去,走出楼道,冷风扑面,寒气逼人,不由抱住胳膊打颤,一颗心空下来,窜入几分失落。
小区大门外停着一辆进口汽车,十分眼熟。
司机迎上前:“黎小姐,小杨总让我在这儿等着,怕你回家不好搭车。”
黎蕊涵心头一跳,先前跟杨少钧闹得不太愉快,没想到他还会做这种安排。
她深吸一口气,默然上车,在后座发现一件男士外套留在座位上,厚厚的,仿佛还有体温。
黎蕊涵现在很需要体温,毫不犹豫盖在身上。
司机打电话汇报:“接到了,您放心,我会把黎小姐安全送回家的。”
黎蕊涵脑中嗡嗡直鸣,胸膛里叮叮当当,回声震得人晕眩。
她犹豫片刻,从包里掏出手机,磨蹭踌躇,还是发了条短信:谢谢。
不一会儿收到杨少钧的回复:不客气,早点回去,外面冷,别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