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夫子再问出了一个问题,这一次,他说话时连脊背都挺直了,端正许多。
“那殿下认为大越如今,在内有无什么困境?”
这个问题,贝婧初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如上一个论题说的那样。
问题显而易见,要改变才是难事。
内忧外患,内忧永远要向着外患让步。
“其实,大越想要改革,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前朝末年,人丁有四千六百万人,户籍九百万。”
“然,越朝正值鼎盛之时,至少,比起前朝末年,不知繁盛了几何。”
“但户籍只有三百万。”
“这个数量定然有错,证明逃籍之人,数不胜数。”
“连记录户籍之事,都无法贯彻执行,那么改革政令,更是难上加难。”
“大越如今,最艰难的地方,我认为是这里。”
贝婧初走后,几位夫子在茶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舒夫子甚至让旁边人掐他一把,感到了疼,才确定自己不是做梦。
“我真的没见过,一个人能这般七窍玲珑,见微知著。”
“只希望不要是纸上谈兵。”
另一夫子不同意了:“舒兄,博堂不就是为了测验这些学生们能否将学到的东西灵活地用上吗?”
“这般奇才,定要好好地教,切莫成了伤仲永才好!”
舒夫子却更悲观了。
“如此神童,却偏偏是生在皇室,又是个公主。”
“吾等耗尽心血教出来了,却不能入仕,造福黎民。”
“明珠暗藏,不是更让人心痛吗?”
室内的几人全然沉默,良久之后,舒夫子自己却长舒一口气。
“罢了,公主殿下既有不世之材,想必,真到那时,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以后的越朝,是这群孩子的事,我们就看着,将来会发生怎样的天翻地覆吧。”
不管怎么说,能得一个聪明的学生,还是高兴的。
舒夫子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家,打开家门。
院子里,他的孙子孙女们正一起放风筝。
他们各自的母亲心力交瘁地叮嘱念叨着。
小孙女蹲在地上刨了一把土,想往嘴里塞,被照顾她的奶娘捉住。
大儿媳妇健步冲过去,抓住小孙女的手打了一下。
“放下,这个不能吃!”
小孙女被母亲训了,开始嚎啕大哭。
这时他的腿又被撞了一下。
低头一看,哦,是他孙子,一个和他今日才见过的公主差不多大的小孩。
小孩因为疯跑撞到了他腿上,然后自己弹了出去,摔到地上。
嘴一瘪,五官全部皱成了一团,也哭了出来。
“阿娘——”
这两声,连着其他年纪更小些的孩子也凑热闹一起哭。
院子里充斥着孩子的尖利哭声,把他微微的耳背都治好了。
此刻只恨不得耳朵再背一点。
“父亲?”
见他回来了,几个儿媳来见礼。
但舒夫子现在内心很复杂。
以前觉得,子孙昌盛挺好的。
现在觉得,子孙昌盛挺吵的。
他家的这些孩子们,加起来都比不上今日见到的那一个。
舒夫子强行让自己冷静,天才若是那么容易得,就不是天才了。
“无事,带着孩子们好好玩儿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
离下一次出发的时候快到了。
知道金造的笼子,也困不住该展翅的鹰。
贝恒早就决定,必须把小家伙放出去见一见世面。
可到了要送人走的时候,他才是舍不得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呸,父担忧。
“初儿,在外面不比宫里,什么都不方便。”
“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直接回宫吧。”
“反正你还小,可以慢慢学。”
“你就是再玩个两三年,赶上别人也很轻松的。”
“阿耶会让人给你把要带的行李都备齐的,钱财也给你准备够。”
“但你要是想家了,直接回来就是了。”
因为要走了,贝婧初也难得听话,点着小脑袋,乖乖地答应阿耶的唠叨。
像是听进去的样子。
如果她的心声没有暴露的话。
正脑袋放空着,阿耶突然提高音量:“别走神呐!交代你的都要听清楚!”
“哦。”
贝婧初心虚地摸摸鼻子:【阿耶是肚子里的蛔虫吗?】
【我明明演得挺好的,他怎么知道我在走神?】
等学生们修整够了再次出发时,队伍里多了一个小娃娃。
这本来已经够不和谐了,但更不和谐地是小孩身后的十几辆马车。
面对师兄们惊疑的表情,贝婧初尴尬得恨不能钻车轮地下去。
昨日阿耶说,东西都给她准备好了,她没想到有十几车。
就这样,走的时候,阿耶还说东西太少了,让她看看有没有短缺的。
甚至那十几车里,不止有物品,还有人。
侍卫和仆从都带上了。
她好像不是去学习的,她是去游玩的。
舒夫子木着一张脸:“殿下,咱们是去做正事的,您这,不合规矩。”
贝婧初当然知道不合规矩了,她尴尬地笑笑。
雷念儿向夫子回道:“夫子,咱们殿下不是好逸恶劳的性子。”
虽然她是,但雷念儿此时不会去揭她的短。
“但陛下爱女心切,这些都是陛下的旨意,咱们殿下是推拒过的,可惜无果。”
“殿下毕竟千金之体,左右是车队壮大一些,也无妨的。”
舒夫子木着脸走了。
瞧热闹的学生里,一半大少年不屑冷哼:“这么娇气还进博堂,既然吃不了行路的苦,干脆在京城待着养尊处优不是更好吗?”
但嘀咕得很小声,以为贝婧初听不到。
可惜贝婧初和雷念儿都是习武之人,远远地,虽不能听全,但随风而来的字眼里含着的恶意,却是听到了的。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都不用听到公主的心声,雷念儿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位着棕色衣袍的师兄。”
被喊道的少年吓了一跳,但更让他惊吓的还在后面。
“您方才,是不是不服殿下,带了这许多的东西?”
被直直道了出来,他反倒理直气壮了起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行路本是磨炼意志之事,带上这么多累赘,只会拖队伍的后腿。”
“本来两个月即可赶到的地方,被一拖,直接拖上三四个月。”
“我说错了吗?”
贝婧初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拉住雷念儿的手。
“师兄说的有理,是我考虑欠佳。”
“长烟皓月,你们去看看,侍卫们留下。钱财、衣物、易存的食物和野外用具留下。”
“其他的打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