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吴兴太守虞谭的案几上铺着一份手绘绢丝地图。
他的手指在图上挪来挪去,时不时胃叹两声。
义兴郡基本已经收复了,如今就剩两处,一是义兴周氏的老宅,二是阳羡城。
当然,义兴郡不大,本来就是从一个县扩展而来的,即阳羡县一分为四,生生扩展成了四个县。
扩展过程中当然划了一些周边邻县的乡村进来,但不多,整体扩大有限。
前两年说要把丹阳永世县也划过来,但并未施行。
所以,右卫将军刘超上报收复国山、临津、义乡三县,进围阳羡城,听听就好,其实也就是打下了半个老阳羡罢了。
不过积极的一面是义兴周氏造反的势头被压下去了,而今只剩两个城寨几千兵而已。
镇压他们的主力是丹阳、宣城豪族兵,一边攻城略地,一边私下里收编周氏庄客、部曲,而这一切,其实是在朝廷默许之下的。
今日不同往日,如果没有邵梁攻来,即便朝廷灭了义兴周氏,也不会放任豪族完全侵吞周氏庄客、田地,至少会自己吞下一半,即编户齐民,剩下一半才会分出去,作为诸族出兵的好处。
现在好像完全不管了,你们灭了周氏就行,动作要快,
周氏如此,钱氏也差不多。
其实对付这些动辄出兵一二方的豪族,说难难,说简单也很简单:在他们集结起来之前,先发制人,打掉首脑,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当年周三定江南,最多时数万人马,那都是周家的兵吗?不是。
以义兴四县为例,周氏主支(周处之后)控制一部分人和土地,旁支控制一部分人和土地,再加上依附周氏的不知名小家族以及为周氏打仗立功后「分封」出去的人,整体才构成了所谓的义兴周氏。
周氏族长如果声望高,便能最大程度动员这些家族,尊奉号令,甚至还能在周氏传统势力范围之外影响其他家族。
比如当年吴兴功曹徐馥自家有部曲,但不够,于是勾结周。周出面,说自己代表叔父周札而来,为徐馥站台,顷刻之间,徐馥便拥兵数千,甚至还引得富春孙氏准备响应。
这就是影响力的体现。
影响力大,兵就多,影响力小,兵就少。所以这些豪族非常注重名望,名望真的能带来利益,而不仅仅只是虚名,这是豪族当道年代的重要特征。
影响力还受时势影响。时势对,哪怕个人名望小,影响力小,也能召集很多兵,无非就是你在这群兵里话语权低罢了,因为大家不全是因为你的名望而来投奔,时势不对,名望又不高,那就算了,别人不一定会投奔你,便是一时投奔,
也可能会散伙乃至反戈一击。
昔年陈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名望太低了。
虞谭已经起兵攻占了长城钱氏的老宅,或抓或扣了一大批钱氏族人,搞得他们完全没法有效动用力量,各自为战。
这得益于他的先发制人一一郡兵早就处于集结状态,为的是北上攻义兴周氏,半途转换目标,钱氏猝不及防。
「还是未能尽全功。」虞谭的手指在长城县上面戳了一下,有些遗憾。
「沈氏会如何呢?」他的手指很快又转移到了武康县上头,巡不定。
快速打击钱氏之后,沈氏定然已经有了准备,听闻他们已经在联络各家了,
并且暗中侵吞钱氏散落的庄客部曲。
沈、钱两家,从实力上来说沈氏占优,钱氏屈居于下。但沈充造反未成身死之后,沈家实力大衰,名望大减,甚至被迁走了五千庄客,反倒被钱氏爬到了头上。
此番钱氏遭受重击,沈氏又开始拉拢各家了,他们想做什么?值得注意。
但虞谭也不好做什么。
钱氏余党还没镇压完毕,再逼反沈氏,可乎?
想了想,虞谭决定安抚一下,哪怕是虚与委蛇。
「遣人携一份厚礼前往沈氏老宅。」虞谭拍了拍手,唤入一人,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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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日,晴。
山阴城南的镜湖之中,桅杆如林,军士如雨。
这是第二批准备出发的部队了,但居然还没第一次多。没别的原因,要春耕!
理论上来说女人、老人、小孩也能种田,但他们力气小,家里没有壮丁的话很影响播种面积。
比如没有耕牛的情况下一一即便是富裕地区,三五户共用一头耕牛都是某种奢望一一就需要力耕,这就需要壮劳力。
如果连力耕都做不到,那就女人带着小孩随便刨点坑,播种一下就算完事了,最后能收多少可想而知。
天下以农为本。
庄园主们便是再想对抗邵贼,也不能如此短视。
而除了山阴贺氏为首的会稽大族外,移居本地的南渡土人也要出人出粮出器械,不过比起吴人,他们就虚应故事得厉害了。
有的家族主要人物不出面,随便派个后生子弟带着点粮食、箭矢、刀枪及少许丁壮,到山阴县外交割,装船运走。
比如多年前迁居始宁县(山阴东南的山中)的谢氏就派了一个名叫谢安的十四岁少年,领着谢家凑出来的二百多丁壮,作为第二批出征部队的一部分。
「哦?谢家少年郎来耶?」会稽内史应玄站在湖畔,唤住了步履匆匆,交完差事就准备离去的谢安,道:「何往也?」
「府君。」谢安回神行了一礼,道:「自是去东山游玩。」
「可有朋伴?」应玄问道。
「会稽王友王逸少等七八人。」谢安回道。
「何不带我同往?」应玄笑道:「不白叻扰尔等,自有歌妓为君等助兴。」
谢安似有所悟,不过仍然推辞道:「府君虽解印绶在即,然国步维艰,宜应克终厥职,俟新内史至府,再行游乐不迟。」
应玄奇道:「你怎知我要离任了?」
谢安只笑不答。
在应玄一再催促下,方指着不远处的船队,道:「吴地大族出人出粮,总要给点好处。会稽乃大郡,自太守至内史,垂二十年矣,鲜有吴人,今当变。」
应玄闻言有些感慨:「往日闻谢家郎君清谈之名,本不以为然,今知乃俊彦也,何不出仕?十四岁,小是小了点,但去墨曹书写,熬些资历却也无妨。」
谢安摇头道:「我生性恬淡,做官实非我愿,能终老东山最好不过了。」
应玄叹息一声,道:「可惜了。」
谢安又行一礼,转身离去。
「让王逸少别贪玩了,赶紧督促募兵,送往建邺。」应玄突然出声,叮嘱道谢安顿了一顿,道了一声「好」。
「我家怎么就没这等麒麟儿呢?」应玄胃叹道。
小小少年郎,居然看出来自己要离任了,虽然有他前一句话透露口风的原因,但能顺着这个仔细思索、大胆猜测,却也不简单,是个聪明人。
与谢安相比,王羲之就差远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游玩!让你来募兵的,结果事情全丢给底下人,自己跑去东山游乐了,还有没有心?
真不知王家这棵大树倒了后,你还能不能有心思游玩。
摇了摇头后,应玄回到了府衙中,抓紧离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处理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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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也真是稀奇。」纪宪行走在江畔,嘴里不断嘟道。
「哈哈。」大梁司农寺少卿桓彝开怀大笑,道:「横江虽好,却重兵看守,
难以涉渡,还是皖口好、皖口好。」
「桓公此说倒也不无道理。只是风高浪急,需得小心了。」快到地头了,纪宪看了下不远处正在下马的桓温,说道。
「唔?叫我叔父。」桓彝故作不悦,道:「我与汝父情同手足,你叫我什么?」
「叔父。」纪宪就坡下驴,笑着喊道「这声‘叔父」也不让你白叫。」桓彝下了马,看着远处迎来的军士,
道:「异日江南必有大变,老夫怎么着也要保住纪氏。元子!」
「父亲。」桓温随口命令身后的部曲去与来人交涉,自至桓彝身前行礼。
「将来江南清查贼党,无论如何要帮纪氏说话。你还小,有些事不知道,
唉。」桓彝说道:「当年初渡江———」
渡江之人千千万,有人自荆州渡江,有人自江州渡江,有人自扬州渡江。桓彝先至江北,有人举荐他出任淮南遒令,未成,于是直接渡江南下,第一站就是宣城,带着母亲和族弟桓献。
选择宣城是有原因的。
曹魏后期,大司农桓范罹难,一部分桓氏子弟外逃,首选目的地就是东吴,
其中有居吴郡的,有居会稽的,有居于广陵的,也有居于宣城的一一桓范之子桓楷、桓彝的祖父。
司马炎开国后,算是比较厚道的,救免了很多人,包括桓家。
于是桓彝的父亲桓颢就找了个机会,出仕普朝了。
而在此之前,桓楷、桓颢父子在宣城宛陵住了二三十年,与本地人有所结交当然,他们在东吴地位也不高,结交的层次自然高不到哪去。
桓楷、桓颢与宣城纪氏相善,桓彝年幼时也与纪氏子弟一起玩耍。
纪氏只是一个本地土豪,虽然有庄园、有部曲、还经商致富,于宣城、宛陵二县都有很大的势力,但在桓氏这种经学世家的刻意结交下也抵挡不住,基本已是通家之好。
桓彝渡江后,找到了年幼时的玩伴纪世和,一时老泪纵横。
桓彝母亲抵达宣城后,很快故去,葬于宛陵,后来桓彝去了建邮,纪世和一直帮忙打扫坟莹。
桓彝曾去广陵寻过亲,没怎么在意,但却对纪世和说将来我若横死荒野,为我收尸的一定是你。
两人这种关系,自不必多说,桓彝若不拉纪氏一把,别人要戳脊梁骨的。
桓温听父亲这么说,对纪宪深施一礼,道:「桓纪两家,荣辱与共,此誓不变。」
桓温说话时面对长江,好像很有说服力。
纪宪立刻将他扶起,道:「弟无需如此。」
两人客气间,前方皖口城那边过来了一队人,为首的便是振武营督军韩忠志。
在看到桓彝、桓温后,经翻译提醒,立刻上前行礼。
「俗礼就免了。」桓彝看着前方的皖口城,感慨道:「昔年曹魏、孙吴为争夺此城,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陆逊于石亭大破曹休,俘斩万余。没想到时过境迁,皖口守军却一击而破。」
翻译很尽责,韩忠志听得很憎逼。陆逊、曹休是谁?不认识啊。
不过到底是恶补过的,听到「陆」字后要素察觉,暗道此陆逊必是而今和大梁顽抗的陆氏子弟先人。
同时暗暗警醒,那什么陆逊能斩杀一万多陡地武人,江南兵的战斗力却「不可小亚。此番要偷渡过江,得打起精神了。
当然,他|有那么点疑惑,难道江南文恬武嬉,没仗前能打了?为何建邺搞成那个样子?
一时间,脑子都要炸了。
桓彝很电注意到了韩忠志的表情,遂笑道:「扯远了。」
然后将纪宪请过来与韩忠志相识,让他们私下沟通渡江后的细节。
对岸有没有人接应,太重要了。
有人接应,那就有粮草、器械供给,有休憩之所,甚至是藏身之所。
桓温看得跃跃欲试,最终还是黯然垂首。
能护送父亲到此已是极限,若敢跟着过江,符宝怕是要带着一群女兵杀过来这一仗注定只能看别人立功了。
最可气的是,从皖口偷渡至宣城还是父亲提出的建议。鲁王得知纪氏愿意归顺之后,便将此事告予张硕知晓。
张硕很有决断,立即安排一批人,决定偷渡宣城,在吴人后方再开辟一个战场,令其首尾难以相顾,最终崩溃。
当天夜卫,六百步卒、三百骑卒自皖口偷渡,大部抵达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