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路孤跑了。
这厮嗅觉是真的灵敏。刘闰中带着落雁军抵达武威后,与金正密议,召刘路孤来姑臧议事,刘再三推托,不至。
事情到了这步,其实有点明牌了。
他和王丰起了矛盾,甚至还小做了一场,关系破裂。
金正召他入武威议事,他不敢来是正常的。
事实上,刘路孤压根不听号令,直接带人跑了。
落雁军、骁骑卫、上党羯骑乃至部分凉州降兵分至各方,围追堵截,王丰更是带着乌桓人死咬着不放,前后数战,杀刘部两千余人。
目前各部已齐集西海郡,在居延泽一带牧马,随时准备追至阴山。
而在平城方向,自然也会有动作。
六月二十一日,凉城郡的山顶宫殿内,王氏伸了个懒腰,然后站在巨大的铜镜前,静静看着。
几个月没见到邵勋了,他却还在帮自己的忙。
有时候想想,跟了他也不错,虽然他一直在步步加强对她的控制。
王氏看着镜中人,轻笑一声。
「太夫人。」殿室外面响起了轻声呼唤。
王氏轻嗯一声,离开了铜镜。
中常侍宣怀走了进来,低着头,询问道:「可盥洗更衣了么?」
「可以。」王氏点了点头。
宣怀同样是那个男人送来的,原本刘汉的中常侍,其女宣氏乃刘聪中皇后。
王氏无法拒绝,更不敢拒绝,虽然她明知宣怀负有监视她的职责。
宫人们走了过来,捧着各色服饰,宣怀则到外间准备车。
紫色深衣、宽大外袍一一穿上身。
镶嵌着金玉的束带紧紧束住盈盈一握的腰肢,显得上身是那样地坚实、高耸两条裤褶依次套上,紧紧裹住结实、丰满、修长的大腿,配上长筒皮靴,颇有点草原女儿英姿讽爽的味道了。
最后一顶华丽的莲花冠,雍容、典雅、庄严,象征着她至高无上的身份和权势。
王氏低头看了看。
威严华贵的礼服之下,紧紧包裹着草原上最尊贵的女性肉体。
肉体的秘巢中本应诞生血脉最纯正的草原雄主,而今却一次又一次被粗暴地与入,反复玷污,孕育来自中原的孽种。
但她似乎已渐渐习惯这种违背传统的禁忌快感了。
四名女侍吏穿着鲜卑风格的交领上衣,下着及地长裙,头戴笼冠,在下巴处用彩色丝绦系着。
当王氏出门时,四人紧紧跟上。
一人拿着符宝印信,一人手执文册,还有两人捧着王夫人的外袍长摆。
她们都是王氏精挑细选的女官,上传下达,执行她的意志。
代公拓拔什翼键正在外面等着。
甫一见面,便眼晴微红地看着王夫人,质疑道:「阿娘,为何要拿办刘路孤王氏没有答话,只牵住了他的手。
已经九岁的什翼犍愤然甩开。
王氏扭头看向儿子,目光严厉。
什翼犍与她对视了一会,最终低下了头。
王氏再度牵起他的手,来到凉城宫前的广场上。
凛冽山风之中,群臣拜伏于地。
王氏停下了脚步。
「卿等也是来劝的?」她问道。
众皆默然。
良久之后,长孙睿说道:「可敦,昔年幸广宁时,镇东大将军(刘路孤)也算有功。若无他,可能早就为祁氏母子所败,难以等待晋国大军来援。这次他只是一时糊涂,并无反意,臣请宽宥。」
「你们呢?」王氏看向其他人,问道。
长孙睿身后跟着一群中下级官员,闻听此言,纷纷说道:「臣请宽宥镇东大将军。」
王氏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代公复国已经四年了。」只听她说道:「四年中,克盛乐、下朔方、降库结沙诸部,遂全有阴山,复经营卑移山,四方百姓不下六十万。国势如此蒸蒸日上,你们竟然只顾念着刘路孤,到底有没有良心?」
「若无我四处奔走,这个国家四年前就没了,你们亦不知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平日里发发牢骚就算了,我只当一个笑话。可在这种大事上,你们竟还如此不知好歹,那就是丧良心了。」
说话间,乘来了。
这是大梁开国后赐下,代公及太夫人王氏各一套,连同诸般仪仗,一并送至平城。
王氏不再多话,牵着什翼犍的手登上台阶,坐进乘攀之中。
,挽车也,一般是指帝后、公卿乘坐的人力便车,即以人来挽车。
王氏母子上车后,诸般仪卫一一上前。
一时间,伞盖、羽葆、旗幡如林,团团护卫着乘,气派非凡。
别的不说,如今的代国比起拓跋猗卢那会是正规多了。
当年猗卢的御可没这么多仪仗,先后依附晋国、梁国之后,代国制度正规化的建设持续推进,公室威严与日俱增,如今俨然是一个胡汉杂得十分明显的草原盛国。
譬如这羽葆,便是饰有华虫图案的圆盖,以及雕羽装饰的旗幢,庄重华丽,
威风凛凛。
凉城国中尉羊权策马而至,见得代公和王氏后,下马拜倒,问询一番后,挥了挥手。
深沉的角声响了起来。
五百骑当先而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昂扬。
另有五百骑分列乘攀左右,仔细护卫着。
最后是两千步卒,其中约一半人身披铁铠,器械精良,威武不凡。
这些都是凉城国兵,总计三千步骑,年龄在十五到十八岁之间,已由凉城国中尉羊权精心训练了两三年。
本事么只能靠说马马虎虎,不差。
王夫人舍得下血本。
平城、盛乐两地打制的铁铠、皮甲、枪、步骑弓中有相当一部分流入了凉城国。
先前出发的五百骑虽然没有马甲,但人手一套铁铠、一根马、一柄马刀,
骑弓、步弓各一,完全是当做心腹武力来供给的。
两千步卒中有一千铁铠武士,另外千人也有皮甲,甚至让平城的亲军侍卫都极为眼红一一代国生产各色器械的效率本就不高,还优先配给凉城国,让别人怎么活?
但没办法,梁帝邵勋的威势实在惊人。诸部联合起来也未必打得过,还不如暂时蛰伏,等待时机。
只要什翼犍长大亲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什翼犍!」王氏看了下儿子,警告道。
什翼键收回了与群臣对视的目光,闷闷不乐地看着前方。
山道弯弯曲曲,大队人马走得很慢,
金雕在天空盘旋着。
朔风将伞盖吹得呼呼作响。
阳光照在乘上,王氏身上的金玉闪闪发光,华贵无比。
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后,她对此愈发迷恋了。所以,即便是儿子,她也不会给好脸色。
「时候差不多了。」王氏突然说道。
什翼犍愣了一下。
「东木根山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王氏又道:「平城的刘路孤家眷,应该也被抓了。」
什翼犍悚然一惊。
「不要多想。」王氏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道:「再过些时日,独孤部的丁口就会出现在云中、马邑二郡,成为你的编户,你该高兴才对。”
什翼犍微微有些颤抖。
「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的,死的人不会胡乱攀咬,而活下来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什翼犍沮丧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何,他想起贺的母亲祁氏。
那个女人更加凶残,一下子杀了五十多部落首领,几乎把整个国家搞乱掉。
母亲现在——
「刘路孤跑去阴山北边了,与刘虎合流,他不会回来了。」王氏双手抚于腹前,坐姿极其端庄,但说的话却让人心惊肉跳:「再过几年,大梁天子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乃中原士人之女。为娘做到这个地步,对得起你了。」
拓拔什翼键有点想哭,似乎即便成年以后,母亲也不会放权。
她肯定不会!
汉地有天家无父子的说法,草原又如何能母慈子孝呢?
而就在王氏、什翼犍母子交谈的时候,东木根山以西的草原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正在北行。
他们的人数非常庞大,绵延二十余里,人数超过了两万五千。
正常来说,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七八千成年(十四岁以上)丁壮,而今却只有三千。
他们面色惊慌,显然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远方的地平线上,乌桓轻骑的身影若隐若现。
甚至就连鲜卑都有不少,主要来自普部、达奚部,以及四年前投降而今非常忠勇的一一或许是故作忠勇一一拾贲部、乌洛兰部骑兵。
他们的出现,让正在迁徙中的独孤部牧民更为惊慌,几乎有四散而逃的架势或许,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无独有偶。
代国南都平城诸门紧闭,城内各条街道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随后便是猛烈的喊杀声。
亲军侍卫一部被堵在军营内,离武库只有一步之遥,却始终冲不过去。
对付他们的同样是亲军侍卫,密集的箭矢自他们手中射出,将曾经的同袍尽数屠戮于军营之内。
一间间公卿府邸的大门被撞开,男人的喝骂声、女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浓郁的血腥气飘荡了很远,直令人作呕。
城外的几座庄园也遭到了围攻。
辅相卫雄、左将军莫含带着大群汉兵,将刘路孤家的庄园抄掠一空。
留守的高柳镇兵也出动了,联合自新兴、雁门北上的四个龙骤府府兵,在平城周边弹压,维持秩序。
草原政争,一点不复杂,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动手之前,都知道可能会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甚至离散人心,但就是忍不住动手。
只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草原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他们这种直来直去的传统。
令人惊讶的是,平城东市居然还照常营业,一点没受血腥杀戮造成的影响。
从远方俘获而回的数千杂胡人丁,此刻正像货物一样以车作为计量单位,一车车被母丘氏、羊氏的商队买走,输往洛阳、汴梁。
这是此次战争的红利之一:俘虏。
或许也正是这种买卖的存在,让阴山以南诸郡(云中、马邑、凉城、定襄、
五原、朔方六郡)对大梁起了不少好感。
这便是王氏如今的底气之一。
经济层面的嬉变润物细无声,但却极其有效,且势不可挡。
刘路孤及其党羽完了。
(第三更送上,明天早上八点那章晚点,大概午后更,今天有点头痛,睡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