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8章 河州
开春之后,罕城外就多了不少壮丁健妇,开始修城池。
原因是辛晏嘎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进入四月之后,族兄辛谧的到来,更证实他的许多猜想。
「兄长说张骏不似人主,却不知邵太白如何?」起伏不定的丘陵之上,草长莺飞,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辛晏随手折下一朵野花,放在鼻尖轻嗅着,问道。
辛谧也对这样的景色非常怀念,因为他童年时长大的陇西就是这个样子。
绵延不绝的山岭、水势湍急的河流、高过腰身的蒿草以及那点缀在河谷中的屋舍、农田,即便过了数十年,依然让他难以忘怀。
此刻听到辛晏问询,哑然失笑,道:「邵太白已奄有北地泰半,何须多言?
这个天下,更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与张骏这等坐享父祖其成之人可不一样。」
「功业说完,再说形貌。邵太白魁伟清奇、豪爽大度,又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这可不是愚兄说的,而是王夷甫说的。他身负天下之望,亦为邵太白折服,公明觉得大梁天子如何?」
辛晏想说王夷甫可能言过其实了,但一想起他的名气,又生生止住了。
「张骏又是什么样人,公明比愚兄更清楚吧?」辛谧继续说道:「他年少时的那些传闻,知道的人可不少。”
说到这事,辛晏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骏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有能力御妇人开始,就食髓知味,嚣张跋扈,骄奢淫逸。
不知道是特殊癖好还是怎么着,他总喜欢深夜在大街上晃荡,行那荒淫放荡之事,以至于都有人效仿。
另外,虽然才学不错,十岁就能写还算可以的文章,但张骏长相可不怎么样。凉州上下想方设法为张骏的仪容粉饰,最后只给出了四个字:「奇特壮美」。
这样一个人,在非常注重仪容风姿的年代,肯定会让人嘲笑,乃至轻视。
一句话,你的长相不似人主。
辛晏是士人,审美自然靠拢世家大族。
更何况陇西辛氏也不算小门小户,曾为袁绍效力的辛毗、辛评兄弟认识不?
前者做到曹魏侍中、卫尉。
辛毗之子辛敬是曹爽参军。
女儿辛宪英是才女,与泰山羊氏联姻,生了二子一女。其中长子名叫羊瑾,
就是羊献容的祖父,女儿嫁给淮南太守夏侯庄,外孙名叫司马睿。
你说说,这盘根错节的关系,能差么?
事实上,直到晋朝灭亡前夕,陇西辛氏还有不少大官,只不过战乱一起,留在关东的较少,大部分人麻利地收拾行李跑回关西了一一危机一来,人本能地想往家乡跑,即便嫌老家偏远,对以后发展不利,那也尽量留在离老家最近的大城,比如长安。
辛谧西行前见了羊献容一次,叙了叙关系,算是远房表兄妹,于是西行劝降族弟辛晏。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真正核心原因是辛谧吃够了颠沛流离的苦,见到有人能收拾旧山河之后,非常高兴。
而这个人还不是胡人,尤让他赞赏,毕竟当初他可是拒绝了刘聪的征辟的。
现在他只想大梁朝稳定下去,他在京中当官,为陇西辛氏的发展壮大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辛晏,他必须劝。
若能举西平、晋兴二郡及罕营来降,辛晏的发展甚至比他还要好,陇西辛氏就更上一层楼了。
只不过辛晏还有些犹豫,想了想后,问道:「叔重,你说大梁天子欲委我为河州刺史,此河州括地几何?」
「焉支山以南,皆为河州。」辛谥说道。
「那便是金城、晋兴、西平、罕三郡一营?」辛晏有些心动。
「营」是凉州一个非常特殊的编制,与郡平级。
比如凉州就有「玉门大护军」,领营兵,直接受刺史管辖。
戊己校尉府本身的屯军也是一营。
辛晏的正式官职就是「罕护军」,领罕营兵。
罕非郡,其地甚至属于陇西郡。因长期镇守河南(黄河以南),且有战争压力,辛晏已经控制了晋兴、西平二郡,作为金城郡的侧翼防护力量。
大梁朝若想直取金城,理论上罕不在行军路线上,可以不管。
但真的吗?显然不能。因为人家可以从侧翼发起攻击,威胁你的粮道,不将其拔除是无法全力攻打金城的。
这便是他的统战价值了。
所以邵勋愿意为他设河州,以他为刺史,但方才辛晏提到了金城郡,这却有点不同。
只听辛谧解释道:「公明,这就是贪心了。君现在也管不了金城,难道大军压境之下,还贪心到想占此大郡?金城郡已然许给了别人。」
「谁?」辛晏非常敏感地问道:「游、还是窦?」
辛谧摇了摇头,并不回答,仿佛让他猜似的。而这只让辛晏更加焦躁,感觉自己可能要被卖了。
「公明,张骏早就对你不满了,上次便要发兵攻打,只不过正值隆冬,最终作罢而已。」辛谧说道:「此番你等便是侥天之幸,击退了大梁王师,你觉得张骏还会容忍你吗?你若不信,让辛容礼(辛韬)问问从事中郎刘庆,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无需多问了。」辛晏摆了摆手,道:「张公庭确实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庆将他劝阻张骏之事当成大功,向我索贿,故我知其内情。」
「那你还为他卖命?」辛谧质问道:「若攻来的是匈奴便罢了,愚兄不愿出仕匈奴,也不愿看到你降匈奴,反而会劝你拼死一搏。但邵太白乃中夏之人,朝中大臣多为有名望之辈,这是个堂堂正朝,值得投效。河州刺史已经很不错了,
你道为何愿意让你继续统领此二郡一营么?」
「为何?」辛晏有所猜测,不就是因为他手头有兵么?
「不想看到你的兵被打光。」辛谧冷冷一笑,道:「你练点兵不容易,一朝覆没,氏羌、鲜卑、匈奴之辈再不能制,河南就乱了。你自己想想,河州局势到底稳不稳?若你的兵没了,会怎样?西边可还有慕容吐延(慕容兄长慕容吐谷浑之子)的部众呢。」
辛晏被说得脸色一白。
尤其是那句不愿看到你的兵被打光,更是让他羞恼万分的同时,又有些耻辱乃至害怕。
他是真的有点想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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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烂漫之中,温峤娇下了马。
身后跟着一群杂胡酋豪,个个喜气洋洋。
「可别再说我欠债不还。」温娇转过身来,笑道。
「使君真乃信人。」
「下次还要和使君博戏。”
「使君,我不会赢你太多的。」
众人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堂堂秦州刺史,居然和他们赌钱,还输了,有意思。
不过温使君赌品是真的好,输了不急眼,欠债必还。有时候来了部落里,还给大伙带点中土的绢帛作为见面礼。
秦州诸郡,他基本都跑过了,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温使君甚至能叫得上很多部落大人的名字,一起喝酒、博戏、御妇人,谈笑之间,部大们对朝廷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更正了以前许多错误的看法。
说难听的,以前有人造个谣,可能就会让人惊慌不已,进而跟着作乱。
现在听温使君一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没那么容易听信谣言了。
今日北上桑城,不少氏羌部落大人都被喊来了。
他们又带着少则百人,多则数百的随从,竟然汇聚成了一支人数超过五千的大军,这会正在山下扎营,看着像模像样。
桓温手头也有数百人。
因为庾亮的举荐,他一来就被任命为陇西郡都尉。州中出钱招募了五百壮土,交给他指挥,算是将陇西郡兵重建起来了。
桓温非常珍惜这个机会,虽内心之中对这些羌胡兵非常鄙视,但还是强迫自已与他们同吃同住,慢慢熟悉了起来。
而今还需战功来建立威望「元子,恐怕罕、金城都没厮杀的机会了。」温峤轻轻揉了揉左半边脸,
说道:「可失望?」
「使君,难道他们要降?」桓温紧了紧手里的弓刀,凝神问道。
「辛晏觉得金城窦涛要降,窦涛觉得辛晏要降。」温娇说道:「而窦涛又压不住游氏、翰氏,觉得他们要借自己人头立功,都想逃回自家部落了。如此人心涣散,不降何待?」
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被牙痛折磨许久了。
一开始没注意,痛得也不厉害,从今年开始,痛楚逐渐加深,已经有点让人难以忍受的苗头了。
桓温听完他的话,沉思许久。
温公向所言必中,此番分析也非常有道理,这让桓温有些焦急。
他需要立功啊。
「你啊,赌性比我还重。」温娇看着桓温略显稚气的面庞,打趣道:「从军杀敌,建功立业,这条路很难走的。当初你就该厚颜求肯,让庾元规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如此便可以不走弯路了。你看我啊,娶了琅琊王氏女,一下子从负债连连变得家资巨万,不想学学?」
桓温摇了摇头。
温娇大笑,笑到一半,牙又疼了起来,于是脸色骤变。
「使君。」有部大凑了过来,道:「牙疼很要命的,得拔掉。」
「如何拔?」温娇眼睛一亮,问道。
之前在洛阳问了许多人,有人说用钳拔掉,有人说用锤敲掉或锉子磨掉,听得让人胆战心惊。
来秦州后,齿疾继续困扰着他,这时候又见识了新的拔牙方法。
有氏人部大赌钱时介绍了一个神箭手,说他能开别人开不了的强弓硬弩,让温峤把龋齿绑在箭矢之上,「嗖」地一下就拔掉了。
今日这羌人部大凑上来,显然又有了新的手段,只听他说道:「我家有神驴,脾气很坏,然气力惊人,使君一一”
「罢了。」温娇听得有些害怕,摆了摆手。
这个时候,前方有数骑驰回,禀道:「使君,桑城靳将军报,辛晏举晋兴、
西平二郡及罕护军营降。」
「元子,如何?」温娇转身看向桓温,得意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