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大步走入门扉之中,出于某种本能,他已知道门后是何处。莫塔里安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轻轻地带上了门,迎面而来的风雪没有吹动他的白发半分。
雄狮回头,看见这一幕,眉头瞬间紧皱。
“怎么了?”
“没事。”雄狮简短地回答,随即便将话题引向一个问题。“我们要去哪?”
“去看一场驱邪仪式,兄弟,就这样简单。”
“驱邪?在芬里斯?”听闻回答,雄狮本就并不轻松的双眉开始越皱越紧。
原因很简单,只因他知道,此处是芬里斯。
就在那一阵寒风溜出门缝的一刹那,他的直觉便将答案从一片海洋中捞出,摆于他面前,却没让疑惑与焦虑减少半分,反倒只加剧了它们对他理智的影响
对于驱邪仪式,雄狮并不陌生。远在灵能学院成立之初,与它相关的东西便已被确定要加以完善,代代传授。时至今日,一个经过帝国官方认证的合法灵能者通常要得到三门不同学科导师的合格评语,才能够正式得到身份。
然而,除去这三门以外,包含着‘驱邪’或‘净化’等复杂知识的学科则是唯一的必修课。
换言之,灵能者们的天赋将决定他们未来的走向——前往某支军队内服役,尽情挥洒自己对于纯粹灵能法术的理解;被派遣到某个世界上与当地的法务部合作,调查超自然现象,通过预言或入梦等方式逐一排查线索,以损失最小的方式解决问题;加入某种隐秘的打击力量,在最危险的战场上为友军施以强大的祝福,并通过骇人的诅咒来蚕食敌人的血肉乃至灵魂.
不管他们怎么选,驱邪始终都是老本行一般的第一选择。但这是帝国的普遍情况,对于芬里斯并不适用。
这里没有按照规章制度办理身份,合法、合规做事,接受调遣与部署的正式灵能者,只有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祭司、萨满与不知道哪来的巫毒酋长,甚至是仅仅只是会一两个戏法的部落老人
指望这些人按照帝国经验与规定来办一场驱邪仪式?这简直是贻笑大方,若要按照灵能学院中的定义,芬里斯人所布置的仪式实际上恐怕更接近于‘降灵’而非‘驱散’。
再者,在这全银河找不出第二处的鬼地方的独特影响下,哪怕是准备充分的驱邪仪式实际上也有极大的可能性会失败,更不要提这些原始的祈求了。
若非狼群远在鲁斯时代就已注意到此事,做了全面的调查、清扫和书籍的收缴工作,恐怕,这万年间芬里斯上出没的恶灵与鬼怪还要再多上数十倍不止。
雄狮心思如电转,眨眼间便想到了许多可能性,面上也无法再保持平静,显出一种明显的忧虑。莫塔里安看在眼中,却不做任何评价或反应,只是向前走。
灰色的雪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没能沾湿半寸皮肤。雄狮暂时止住思绪,只得紧紧跟上。他本想问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竟然也同莫塔里安一样,无法触碰到芬里斯上的半点事物
很快,他们便来到一处高崖顶端,而雄狮也已发觉更多不对之处。
他了解芬里斯,这里的自然环境虽然恶劣到放眼整个银河也榜上有名,却从未像现在这样,下这种厚度的雪。
此时此刻,他站在崖顶,向下凝望,所见所得竟全是密不透风的灰白色,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视线内的每一寸角落。纵使接触不到它们,雄狮心头也生出了一股压抑之感.
紧接着,他意识到,这恐怕与莫塔里安口中的驱邪仪式脱不开关系。只是,他现在关心的重点已从那仪式移到了这场雪本身的规模上,若它只遍及这片山脉倒还好说。
但是,若它的规模再大一些,恐怕就要有不少部落遭受无妄之灾了。
“你在想什么?”莫塔里安问。
雄狮深吸一口气,不断地告诫,自己现在已是死人.随后答道:“没什么,仪式在何处,兄弟?”
“就在这山崖之下,近在咫尺。我不愿讲述谜语,或特意卖关子好让你心急,因此我就直说了吧——这场仪式与你有关,鲁斯子嗣中所有的智库全都在这儿,维持着仪式。”
雄狮的瞳孔猛地一缩,却没有问他的尸体为何会在这里,而是压住随之而来的怒火,问了另一件事。
“谁允许他们这样做的?”
莫塔里安回头看看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认为还有谁?除了鲁斯以外,还能有谁?”
“鲁斯?”雄狮的脸上终于显出一种纯粹的惊愕。
提灯死神转过头去,似乎叹了口气。
“是啊,鲁斯。他救了你,还有你那位忠诚可敬的儿子扎布瑞尔。后者带着他的嘱托,背着你的遗体,在芬里斯的暴雪中长途跋涉,想寻求支援。可惜,他遇到了一头呼尔-哈尔。”
雄狮在瞬间握住双拳。
扎布瑞尔。
念着这名字,他眼前竟一片酸涩、肿胀。
在狼群中,单独猎杀一头呼尔-哈尔被视作极高的荣誉,那些有能力做到此事的野狼未来必定大有所为,这已成为公认之事,最差也可在某场战争中大肆杀戮,力战而亡。
然而,就算全副武装,提前准备,这项活动的死亡率也长久地居高不下。有能力在芬里斯上活下来的物种都绝非善类,更何况是这种已超越动物觅食本能,只在暴雪天出没,极其喜好食人的恶兽。
而扎布瑞尔.雄狮不认为他那时的情况能比自己好到哪里去。赦天使必定已陷入一种弹尽粮绝的境地,甚至可能连武器也已丢失。
“他还活着吗?”雄狮轻轻地问,语气堪称小心翼翼。
莫塔里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手取下腰间提灯。
霎时间金光大盛,直直地穿透雪幕,在他们面前制造出了一条向下的道路,大小相等,排列也顺着某种数字规律的阶梯紧随其后地浮现。
“走吧。”他说。“我带你去见他。”
话音落下,莫塔里安却未曾想到,雄狮竟忽地发足狂奔,如已被火药推出枪膛的子弹那般掠过他,俯冲而下,速度快得犹如正在坠落。
莫塔里安稍稍有些惊讶,却仍举着手中提灯,为他的兄弟维持着那条路,自己则等待片刻,方才向下走去。
他已刻意地给雄狮留出了许多独处的时间,尽管如此,当他抵达地面时,雄狮的表情看上去仍然极为情绪化。
风雪交加,而此处遍地皆燃烧着灵火蜡烛。灵能的力量使之燃烧,其光亮刺骨且接近于惨白,雄狮则站于三人身后,一言不发。
他们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仍保持着简短的交谈与长久的观察,其中一人尤其忧心忡忡,头发花白,面容苍老。
莫塔里安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顺手将提灯挂回腰间,审视着当前局面,再三考虑过后,虽然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莱昂·艾尔庄森,但他仍然决定介入进去。
亡者们的接引人沉吟着开口,语气慎之又慎。
“兄弟,你在想些什么?”
“我想让他们停下。”雄狮头也不回地说,语气死硬。“这简直是胡来。”
“胡来?”
雄狮回过头,眼中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此时此刻,他这张脸落于莫塔里安眼中竟迸发出了一种犹如返璞归真似的光亮——在这个瞬间,他又看见了万年前那个因过于明事理而显得异常冷酷的君王。
因时间而染上的苍老褪去了,因经历而带来的慈悲、智慧与耐心也全不见影踪,只剩下一种最原始、最理性、最无情的怒火。
“他们会害死自己!”莱昂·艾尔庄森双拳紧握着咆哮。“任何一个对驱邪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仪式现在已经产生了变化!”
“它不会驱散任何恶灵、怪物或鬼魂,只会唤起那些本已沉眠,与世长辞的东西!看看周围,莫塔里安,告诉我,这样的规模,若那东西真的现世,我们得付出多少条性命才能将它杀死?!”
他的声音是那般酷烈,几乎称得上是震耳欲聋.但莫塔里安的表情却显得有点耐人寻味,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尴尬。
雄狮深吸几口气,压下怒火,对他道歉:“很抱歉我刚才对你发火——”
“——不,不”莫塔里安愈发尴尬了。“这倒是没什么,兄弟,但我想告诉你,他们其实做得没错。”
雄狮愕然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我的意思是”
莫塔里安刻意地拉长音节,期待地看着雄狮,想让他自己将答案说出。可雄狮什么反应都没有,他眉头紧锁,不断地眨着眼睛,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好吧。提灯死神无奈地摇摇头。这就不能怪我了,莱昂。
“他们在给你招魂。”
他相当直白地开口,而且一开始就再也没停过,像是已经压抑了很久很久,完全不管站在他对面的雄狮正越来越呆愣的表情。
“事情其实很简单,是你自己把它复杂化了。你死了,是的,要让你回来得付出代价,这也没错。但运作的空间总是有的,你是个基因原体,我们怎么可能就这样真的让你简简单单地死去?”
“退一万步来讲,假设你真的要死,要来陪我作伴,那么接替你职责的那些人,处理你后事的那些人.这些人,有多少得累死?你想过这问题吗?”
“说得难听点,朦胧星域本来安定的局势甚至可能为这个再变得浑浊,你想看见这种事发生吗?别说费鲁斯会稳定局势这种事,他在下个世纪以前能把他自己氏族里那些事情弄明白了,我都算他那铁脑袋突然开窍。”
“父亲去找你本来是想和你谈谈,结果你压根不领情,还在那儿大倒苦水,说什么‘只有一部分是你儿子’这样的话.我告诉你,他来找我的时候简直要伤心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可真稀奇,我其实还得为这个谢谢你,我这一万年可从没看见过他这样——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不相信我吗?”
“好吧,我坦白地告诉你吧,兄弟,他现在能清醒的时间真的不多。换句话来讲,他把自己为数不多的人性全用在你身上了。”
莫塔里安说完,舒畅又爽快地呼出一口气,又想了想自己这番话在确定他没说错什么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和除马格努斯以外的兄弟讲话的提灯死神方才真的安下心来。
他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而且也说得太透了,但是,这一万年来,他除了参加永恒之战,就是引渡亡魂到金座之下暂时安息。仅有的一点闲暇时间,还得被马格努斯找去下弑君棋。
棋局好坏,水平高低暂且不论,反正也只是图个消遣,但那愚者却是真的完全闲不下来。哪怕只是落子的间隙,他都要讲几句最近从冤魂们嘴里听来的事。
哪个总督搞活祭被夜刃们连人带全家一起烧了,哪个审判官和她手底下的侍卫不清不楚,哪个异形正在被自己所属的种族满银河地追杀
他简直是一刻不停,但莫塔里安却没什么能讲的。
与马格努斯不同,他引渡的亡魂都是力战而亡的忠诚者,早在战死的那一刻便被帝皇的力量牵引着进入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要交谈就要叫醒他们,他做不出这种事。
于是,这一万年间,几乎每场棋局,他都在被动地接受马格努斯的语言轰炸现在总算是逮着了雄狮,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莫塔里安对雄狮还是不够了解。
短暂的沉默过后,莱昂·艾尔庄森一语中的地直中要害,摆脱了他兄弟话语中透露出的其他全部信息,专心致志地开始追根究底。
从这一点来看,或许他其实从未被改变,他仍然是一把锋利到足以伤害到所有人的剑。
“代价是什么?”雄狮低沉地问。“还有,你说鲁斯救了我.他不过只是个孤魂野鬼,全靠那把矛才能勉强有点行动能力,他凭什么救我?是谁在背后帮助他?”
言罢,他于风雪中猛然踏前一步。莫塔里安眯起眼睛,低头凝视起雄狮脚下,看见一个真切的脚印。
他真心实意地笑了。
“告诉我答案,兄弟。”
“你自己去探究吧。”莫塔里安对他眨眨眼。“再会,莱昂。过去我们几乎从不交流,但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风雪依旧,而他的身影却正一点点地被遮蔽,再不复此前凝实。雄狮急切地冲上前去,想伸手抓住他,却只捞了个空。
与此同时,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法阻挡地侵入了他的身体.
雄狮闷哼一声,僵在原地,心中的愤怒却分毫未减——他咬紧牙关,顽强地做起了抵抗,但这无济于事,他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塔里安一点点地消逝在风雪之中。
回来!
咆哮卡在喉咙深处,难以被吐露。以理性包裹自己,任由它主导情绪与内心的卡利班人此刻终于显露一点脆弱与哀伤。
寒风吹动他的白发,或许是这阵冷意,又或者,是他真的老了,万千悲痛竟在这一瞬间越过了他的心防,深深地刺入那颗血肉之心。
“为什么.?”
雄狮低下头,扪心自问。可笑的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追寻什么。他在问为什么,想求得一个答案,可问题又是什么呢?
让他复活的代价?鲁斯到底求得了谁的帮助?他有没有事?莫塔里安,这一万年来你是否过得还好?
以及。
我让你失望了吗,父亲?
“从来没有。”他的父亲说。“你一直是我的骄傲,请你相信这件事,莱昂。”
温暖吞没寒冷,悠远的歌声代替呜呜的风声,灌入他耳边。雄狮缓缓闭上双眼,不知为何,他感到极端的疲累。群狼嚎叫,呼唤着逝者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像是雷鸣。
比约恩慢慢地抬起头。
“差不多了。”他简单地评价道,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摸上了腰间利斧。“但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裹着斗篷,在寒意中苦苦支撑的扎布瑞尔嘶哑着问。
孤狼不答,只是缓缓抽出斧头,紧握着它,朝仪式场中央走去。
迎面而来的冷光吞没了他的身影,也让扎布瑞尔的问题咽进了肚子里。但他很幸运,他身边还有一个并不像野狼们那样我行我素的人存在。
阿泽克·阿里曼以感同身受般的怜悯轻声开口。
“你是老兵了,扎布瑞尔。所以,你过去曾执行过一些秘密任务——上不得台面的暗杀,诸如此类.但我想,不管你多么十拿九稳,在扣动扳机或挥下利刃以后,你总是要花上一点点时间来确认目标是否已被消灭的,对吗?”
暗黑天使像是听不懂他的话那样,机械而僵硬地扭过了头。
盲者以面无表情漠然地迎接,裹住眼眶的暗红布带如飘扬的血迹一般刺人。
“别表现得你好像突然失去了思考能力一样,扎布瑞尔,我的话应该还不算难以理解。”
“我请求你解释清楚。”
盲者背于身后的左手忽然捏出一道法印,而后,他平静地开口。
“这是一场驱邪仪式,没错,但它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符文牧师们通过呼唤芬里斯的自然之灵,将雄狮尸体中残存的邪力尽数驱逐——或者说吞食,你可以自行理解。”
“第二步,扭转仪式。仅仅只是驱邪是不够的,他的灵魂不会自己回来,因此,这场仪式的本质需要一个小小的改变,从驱邪,到招魂,仅需一步即可。”
捏着法印,阿里曼故意停顿数秒,方才将最后一句话慢慢讲出。
“.至于现在,我们只需确认一下,回来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扎布瑞尔深深地埋下头,良久,他吐出一句低语。
“你们真是疯了。”
盲者笑了,并未否认此事,只是将左手法印悄悄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