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城外城,张居正府邸,魏广德和张四维散衙后一起来到这里,先是吊唁后,这才和张居正进入旁边屋里休息。
“叔大兄,节哀。”
“首辅大人,你也要保重身体啊。”
“唉这几日有劳善贷和子维了,内阁那边我是顾及不过来,等两日我就上奏请求丁忧,国事就尽托二位了。”
张居正叹气说道。
魏广德现在还不知道冯保和张居正谈了什么,不过就当前情况看,似乎张居正已经在准备回乡丁忧。
不过他也不着急,历史进入注定张居正会被夺情,那他直管顺势而为就是了,没必要强行去做什么。
“到时候我去送你。”
魏广德很自然开口说道。
“不必了,善贷,国事为重,以后内阁就你们二位,已经够辛苦的了。”
张居正气色并不好,毕竟刚死了父亲,此时他脸色灰暗,满脸都是悲伤之意,平常被精心打理的美髯此时都很是杂乱,显然是没心思在注重外表了。
“我其实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福建之事,还有就是考成法之后的推行。”
张居正低沉的语气继续说道,“我知道,许多人不喜欢考成法,认为给官员增加了负担,也引发许多矛盾,特别是一些地方官员为了完成任务,做出许多骇人听闻之事。
但是考成法既然已经颁布,我希望内阁还是要继续推动此事,万万不可半途而废。
这两年乃是多事之秋,辽东、西南都有战事,若不是有考成法让地方上及时收缴赋税,朝廷早就亏空的一干二净,根本就无法支持到现在。
而御史上奏的许多悲剧,其实责任不在考成法,而是地方上肆意妄为,是吏治败坏导致的、
至于福建,我希望之后两年还是要完成清丈事务,为以后积累经验。”
张居正此时言语以后有托付后事的意思,显然父亲的死虽然沉重打击了张居正的精神,但是他也已经想到回乡丁忧后,对他正在推动的大明政治改革可能出现的危害。
而到了现在,他惟一能指望的就是这两人,以后的大明内阁首辅和次辅。
张四维此时是低头思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魏广德则是微微点头,似乎是赞成了张居正的话。
不过没等他们继续说下去,外面就有张府家人过来禀报说吏部尚书王国光带着吏部一干官员前来吊唁。
“二位稍待,张某去迎接一下。”
张居正马上起身,向魏广德和张四维告个罪,就出去迎接了。
可以想见,这两天的张府必然是车水马龙,在京官员都会前来吊唁,毕竟是当朝首辅。
官员们内部虽然分裂出无数的派系,但是对外,他们还是一个整体。
关系亲近的官员,自然是亲自上门吊唁,而关系较远的,级别低的也会亲自上门,只求在大人们面前露个脸。
级别高点的,还有接触较少的勋贵,都会派出家人前来吊唁。
可以说,这次张府摆下的灵堂,绝对会把四九城所有官员都吸引到这里来。
“魏阁老,张首辅的话.”
在张居正出门后,张四维忽然小声说道。
“朝廷已经有了旨意下发,想来叔大兄会有所安排的,既然已经执行,顺势而为就是了。
朝廷不管什么地方都要花钱,考成法确实让这两年户部财政收入大增,而不再是之前大量的挂账。
你难道希望在你我手里,朝廷因为没银子而停止运转?”
魏广德苦笑道。
考成法虽然引发许多人间惨剧,但正如张居正所言,其实问题并非出自于“法”,而是下面官员胡作非为所知,只是把所有错处归结于考成,认为是考成逼他们做下这些不忍言之事。
其实,真实情况是该逼缴的不逼,不该逼缴的却往死里逼,其中未尝没有刻意闹大,引发事端的谋划在其中。
以这些恶劣之事来衬托考成法的所谓“弊端”,让天下士人反对此法。
他们是为了口袋里碎银几两,而进入内阁的人,即便真在意这碎银几两,可考虑到维持偌大个朝廷所需要的钱财,谁又会真正因此就因噎废食。
按时缴纳当期赋税而已,损失些许钱财,有的是地方补回来。
只要官位还在,就不存在什么损失。
到了这个位置,首先要保证的是朝廷顺畅运转,这就需要银子。
上下人考虑的完全不同。
下面人想的是自己的钱包,而上面人想的是户部的国库。
所以,不管下面人怎么折腾,内阁甚至六部九卿是绝对不会因此就真正放弃考成法这个充盈国库的法子。
考成法虽然不能直接增加财政收入,单真的能把账面数字变成银子。
但就这点,就足够他们做出选择。
不能按时按量交够税银,这官儿你就别继续做下去了。
等魏广德从张居正府中吊唁离开回到府中,魏广德还是没有见到张吉。
随口问了下,知道人还在外面没有回来。
魏广德心知,张吉应该还在打探消息,所以也没有派人去寻他,直接回后院休息去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才有丫鬟进来禀报,说张管家在内院外求见。
“什么情况,说说吧。”
内院书房里,魏广德叫人带张吉进来,不等他行礼就直接问道。
“老爷,消息没有查到。”
张吉低头肃立,小声说道。
显然,这次的事儿办差了。
不过魏广德也不生气,怎么说都是首辅府邸,一些防备肯定还是有的。
特别是见面的还是当朝的内相和外相,封锁左右,不让旁人靠近,他们还是能办到的。
“游七一直在外面守着,不让其他人接近,所以消息没有没有探查到。
即便我联系了冯公公和游七身边的人,也是没有半点头绪。”
张吉继续小声说道。
魏广德微微点头,“我知道了,后续你继续盯住他们,还有及时探查朝野上下的言论。”
张居正和冯保肯定是说了极为紧要的事儿,否则也不会如此保密。
如果不是依稀记得有个“夺情事件”,魏广德或许就以为他会顺位成为首辅了。
毫无疑问,张居正被“夺情”,不是他所为,而应该是冯保在后宫里努力的结果。
想想也是,如果张居正一开始就表现出不想回乡丁忧,那他的品德就会因此被彻底否定。
如果是宫里要他夺情,他只是奉旨而已,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在夫子眼里,他应该抗旨才对,坚持回乡为父守孝。
而此时的张居正,也是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里,他没有守在灵堂,而是让自己儿子在那边。
经过这一天时间,他已经把要回乡丁忧的消息放出去了,来的官员不少,张居正在他们祭拜过后,都是拉着他们嘱咐一番。
自然,这些话都是奔着他离开朝堂后,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他已然掀起的大明政治改革。
在大家面前表现出他离开后的担忧,导致半途而废。
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反对的人太多,考成法推出,就在官场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次福建清丈之事,虽然反对的言论小了许多,但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过是敢怒不敢言。
有了刘台之事玉珠在前,谁还在挠虎须。
所以,他只有表现出对新政的担心,才是人之常情,才是合情合理的。
做了这么多,张居正其实最担心的还是根本,那就是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太后和皇帝到底能不能被冯保说动,选择夺情?
对此,张居正还真没有太大把握。
张居正自认为并非一个贪恋权利之人,但他也知道,进入仕途数十年,他心中的理想正在逐渐一件件变为现实。
可突然到来的父丧消息,很可能直接打乱他的布置,让此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实际上,知道冯保到来前,张居正自己也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但是,冯保的到来,却带来了李太后提醒他当初的约定,那就是后宫需要他稳住朝局,相应的,也会保证他的地位稳固。
当初,张居正和冯保联合针对高拱,看似只是他们三方势力之间的博弈,但实际上在高拱不知道的背后,李太后为了儿子,小皇帝朱翊钧能够稳稳守住权利,也参与其中。
虽然,张居正那时候并没有提到要进行所谓的政治改革,但是李太后和冯保,却明确他将成为大明内阁的首辅,并将保证他地位的稳固。
而相应的,张居正要保证冯保在朝堂上的利益,要保证朝堂稳定,待小皇帝长大后顺利接掌权利。
他们之间形成的,秘密的权利核心是把魏广德等内阁阁臣排除在外的。
张居正很多时候看似是对魏广德的妥协,其实不过是为了做给朝堂诸公们看的。
他张居正,首辅的权利,也是被次辅魏广德制约的,并不能一言而决。
否则,他的行为很容易被朝臣批上“独断专行”的罪名,联合起来反对他。
所以,现在就需要看冯保和李太后到底怎么看待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
如果李太后还需要他稳定朝局,那么就会“夺情”,继续保证他大明内阁首辅的地位。
而如果李太后觉得魏广德等其他阁臣也能做到,并不是必须他张居正来做,那这次很可能就不会“夺情”,会让他交出权利。
实际上,已经深谙政治之道的张居正很清楚,想要保证小皇帝皇权稳固,最好的办法就是换掉他,让其他人接替他首辅之位。
这样,再等上几年,万历皇帝朱翊钧就到了亲政的年纪,新的首辅在任上不过几年时间,根本达不到全球的,只手遮天的程度。
这样,皇权才能真正落到小皇帝手里。
但是,冯保的提醒,张居正并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李太后对他的试探。
“唉”
终于,书房里传出张居正长长的叹息声。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留在朝中,不回乡丁忧的后果,那是拦了别人的道,清流那帮人肯定会因此看他不顺眼。
可他能怎么办?
后宫的态度更像是试探,若是自己这次不能如了李太后的意,那三年后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起复负都是个难题。
但若真是半推半就选择夺情,那科道言官想必也会打鸡血似的疯狂弹劾他不守孝道,枉为首辅。
离开,那就是彻底放弃权利核心,很可能再无出头之日。
以魏广德的性格,他肯定是不会选择得罪天下百官,去推动所谓的政治改革的。
就在张居正胡思乱想之际,冯保正跪在慈宁宫里,向李太后禀报张府之事。
“你是说他也很摇摆,并没有确定是去是留?”
“是的,太后奴才不敢隐瞒,首辅他似乎并未下定决心。”
“你把哀家的话说了后,他怎么反应的?”
“首辅大人很是惶恐,不过他也说了,即便是接受夺情,怕也会引起朝堂上下一番震荡。”
“冯保,哀家问你,若是皇帝夺情,对朝廷好还是不好?”
就在这时,李太后端庄的面容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凌然,双眼紧紧盯着冯保。
“这”
此时,跪地的冯保低着头,却是不敢抬头看向上面。
“你照实说,之前首辅的新政,对于朝廷是好是坏?”
李太后虽然是女流,看不出张居正改革措施的对错,但是大明朝廷存在严重问题,她还是能觉察到的。
嘉靖以前,朝廷就出现了亏空,不过当时还有太仓老库打底,所以朝廷支用并不受影响。
但是到了嘉靖中后期,因为老库用尽,朝廷支用不足,各种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后宫,也感受到朝廷财政困窘之苦,因为在隆庆皇帝在时那些年,后宫只更换了三次头面。
按说,皇帝为后宫妃子打造首饰,不过是小事一桩。
可就是要朝廷银子的小事儿,户部就是推三阻四,迟迟不愿给钱。
那时候开始,李太后就开始注意外朝之事。
选择和张居正合作,就是因为冯保暗示,如果张居正成为首辅,那内廷就不会再受钱财不足之困。
而这些年,内廷所需,前朝有求必应,所以让李太后也对张居越发信任起来。
特别是封太后时,按说他应该是太贵妃,但张居正选择把她抬到后位,更是让她欢喜。
太后,本来应该是陈太后死后或者她死后才能获得的殊荣。
她已经习惯了让张居正主持外朝事务,因为让她事事顺心。
至于另一个顾命大臣,通过冯保的几番试探,似乎并不是最好的人选。